倪後瞻,明未清初的書法家,董其昌的入室弟子,

其著《書法秘訣》在坊間流傳甚廣。

凡欲學書之人,工夫分作三段,

初要專一,次要廣大,三要脫化,每段三五年火候方足。

初取古人之大家,一人以為宗主。門庭一立,腳根牢把,朝夕沉酣其中,

務使筆筆相似,使人望之便知是此種法嫡,縱有諫我、謗我,我不為之稍動,

常有一筆一畫數十日不能合轍者,此際如觸牆壁,全無入路。

他人到此,每每退步、灰心。我於此心愈堅,志愈猛,功愈勤,

一往直前,久之則有少分相應,初段之難如此。

此後方做中段工夫,取魏晉唐宋元明數十大家,逐字臨摹數十日,

當其臨時,諸家形模,時時引入吾胸,又須步步回頭顧祖,將諸家之長

默識歸源,庶幾不為所誘,工夫到此,悠忽五六年矣。

至末段則無他法,只是守定一家,以為宗主,

又時出入各家,無古無今無人無我寫個不休,到熟極處,

忽然悟門大開,層層透入,洞見古人精奧,我之筆底迸出天機,

變動揮灑,回想初時宗主不縛不脫之境,

方可自成一家,到此又五六年。

書路小道夫,豈易易哉!

能用筆便是大家、名家,必筆筆有活趣。

飛鴻戲海,舞鶴游天,太傅之得意也;龍躍天門,虎臥鳳闕,羲之之賞心也。

即此數語,可悟古人用筆之妙。古人每稱弄筆弄字,最可深玩。

臨《樂毅論》十五日,深悟藏蜂之妙;廿五日,深悟回腕藏鋒並用;

作為兩層悟入,癸巳臨來仲樓《十七帖》,深悟轉換之妙;

至二十日,又悟側左讓右之訣。余廿歲外見東坡書,即知其為偏鋒,

亦時有此疑,不敢率論,

直至癸巳秋,見黃山谷《小品》於蔣子久家,

其中有「東坡不善作草書,只用諸葛筆」,

又云「舉背作案,倚筆成書,不能用雙鉤懸腕」,

自視此說,二十年不可解之疑,一日豁然冰解矣!

凡欲學書名世者,雖學楷學草,然當以行為主,

守定一家以為宗主,專心臨摹,得其用筆俯仰向背,姿態橫生之處,

一一入微,然後別取一種臨數月,再將前所宗者臨三月,覺此一番,

眼力與前不同,如此數轉,以各家之妙資我一人,轉阻轉變轉變,

轉入轉入轉妙,如此三年,然後取所主書摹寫數月,則飛動之態,

盡入筆端,結體雖雅正,用筆則奇宕,

此時真書草書行書一時盡悟,可入古人之室矣!

行書點畫之間須有草意,蓋筆筆飛動,純是天真橫溢,無跡可尋,

而有遒勁蕭遠之致,必深得回腕藏鋒之妙,而以自然出之。

其先習黃庭洛神以端其本,其後習各種草書以發其氣,其中又習數十種

行書以成其格,安得不至妙境。

行書之功十倍草書。

或曰:「古人有忙中不作草字,奈何?」

曰:「斯人斯時所未學者,草耳,未學則以為難,理或然歟?」

或曰:「此說誤。不及作草者,不及起草再謄真耳。

學行書即能通真,學真書不能通行。」

以此知行書之功不小。

鍾太傅書,一點一畫皆有篆隸之遺,至於結構,不如右軍。

格之鳳翥龍蟠如張芝,如索靖,皆鍾一家書,以右軍視之,

正如太羹元酒不復過而問矣!

鍾書須玩其點畫,如魚如蟲如枯枝如墜石,其旨趣在點畫之間,

雖古卻少變動,簡卻少蘊藉,於勢之一字尚未盡致,

若夫王則純以勢勝勢,奇而反正,則又秘之又秘矣!

華亭少時,學李北海,又學米襄陽,於二家盤旋最久,

故得李十之二三,得米十之六七。生平雖無所不臨,而得力則在此。

今後學董者,不得舍李米而竟取董也。蓋以董學董終不是董。

米中年方臨顏。陳中丞好學書,元章授以提筆法,曰以腕抵紙,

則筆端有指力,無臂力也。

曰提筆亦可作小字乎?元章笑顧,小吏取紙書黼黻,贊筆劃端嚴,

字如蠅頭,而位置規模皆若大字,因請其法。

曰:「無他,惟自今以往,每作字時,不可一字不提筆,久之自熟矣!」

八法轉換,要筆筆分得清,筆筆合得渾。所以能清能渾者,全在能留得筆住。

留筆總在能換處,見之轉換者,用筆一反一正也,此結構用筆也,

即古人回腕藏鋒之秘,不肯明言。所謂手授口訣者,

試問:筆如何能留由?先一步是用腕力,腕力用得不墜之時,方才用留筆。

筆既留矣,如何能轉?

曰:即此提筆之果,能提筆,然又要認得換筆,自然筆筆清,筆筆渾。

其法貴在窗下用熟,及臨書時,一切相忘,惟有神氣飛舞而已。

所謂抽刀斷水,斷而不斷是也。

觀舞劍而悟者,張旭也,鬥蛇而悟者,文與可也。

舞劍鬥蛇最得古人用筆之妙,臨來仲樓所刻《舞鶴賦》五年,字體始定。

用筆四處,不可不留心,如出也、收也、放也、轉也。

余雖得元宰嫡傳,初學書時,只臨肥本《蘭亭》,三年不輟,又不敢易他帖。

介子嘗笑其拙。三年後方臨董書,旋臨《官奴帖》,又稍涉坡仙《北海》,旋棄之,

遂轉學楊少師《樂志論》,又復有悟,但嫌其結構謹嚴,無疏散之致,

又以《舞鶴賦》為主,如此二年,遂臨二王全帖十冊不停手,

不下座者,七月及臨畢。之後作字更拙陋,無一筆如意。

余私心恨之,乃擲筆不敢作書者數月,後又獵心復萌,取舊日所臨

再虛心奮入,覺此際較從前大有不同,每一字中,又開無限法門,

與我相瞻於靜對之際,若以精微相合者,然後知古人之妙,未敢輕示後人,

又必待後人有一分眼力,則見一分,有十分則見十分也。

蓋每字有數層悟入者,余乃知之又斂。

我勝氣淡,我妄心臨顏、柳、歐、虞而寢食於褚者,

數月於宋之四家,元之一家,明之諸家,皆無所不窺,

而獨以米老為最,又取從前諸帖,時時拈起,

回旋往復屈指計之,不知費幾許歲月矣!

乙巳春,過昆陵,見王雙白,雙白見余書靜正因偏,告同人曰:

「此似董而深於少師之法者,元宰之後一人也。」

因勸余,不必泛臨各家,當以董為主,間入少師之法,已足成家傳世也。

自是始專業華亭,誓以終老。雙白髫年,即從董先生游,今六十餘矣。

董歷游南北,雙白多從之,故筆法精深,自謂得不傳之秘,

又親書三十二字授余,其中有「側筆取勢,晉人不傳之秘」十字。

余初見以為不然,蓋勢之一字,余未深明,然每從諸家之說,

以為未有不從中鋒而得者,今日側筆,胡為乎第?

余從事於此有年,惟此一勢字未了得,毋中鋒之過乎。

歸來臨帖數百字試雙白傳法,猶未了解此勢字。

初秋一病,淹留至十九日不愈,即起坐亭中,見風吹竹葉相迎相亞,

忽迫忽避,恍有所得,覺前日半解半阻,至此神悟頓開,渙然冰釋矣!

羲之云:「執筆在手,手不知運,運筆在腕,腕不自執。」

此四句貴先講明。透觀此語,轉腕之法貴矣。

次選臨古帖,擇其佳者摹之,所貴識得棄取,

次折筆點畫之間一一折開,看其起止,法熟後自臻神化。

以上五條乃元宰先生臨池妙訣。

0

發表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