倪後瞻,明未清初的書法家,董其昌的入室弟子,
其著《書法秘訣》在坊間流傳甚廣。
庚戍二月二十日華亭論書。
《內度景》有歷代內府玉寶及歷代名人圖章,又有一長印云:
「玉皇殿上掌書仙。」此七字甚俗,然朱色如新,是亦一奇。
觀其語,疑宋徽宗所用之物也。
古洲藏此神物,提督馬進寶欲得之,以為進京入貢之用。
古洲索價雖三千金,亦權意終無售意也。馬價六百金,古洲不應。
有人獻計於馬,遂以暗通海上鄭成功為名,發兵黑夜圍古洲宅,
擒置於獄,凡家之所藏盡為馬有,不獨《內景經》也。又饋金珠乃得免。
後馬自京師還,召古洲一飯而已。
劉玉少家藏眉公真跡甚多。余昔婆娑其下,見一白紙便面,
橫書「閒揮白羽扇」五字,此款極新。山谷《小品》云:
「心能轉腕,手能轉筆,書字便如人意。」
觀眉公此書,方知古人工書無他奇,但能用筆耳。
大令草書淳古,殊近伯英,論者以右軍草入能品,大令草入神品。
余以右軍父子草書比之,文章右軍似左氏,大令似莊周,似右軍者,
惟顏魯公,楊少師仿佛大令耳。
山谷謂《洛神賦》非王子敬書。以字格筆力去之太遠,乃米宣猷書。
山谷詩云:「小字莫作癡凍蠅,《樂毅論》勝《遺教經》,大字無過
《瘞鶴銘》,《官奴》作草欺伯英。隨人作計終後人,自成一家始逼真。」
然適能作小楷,亦不能擺脫規矩。
客曰:「子何不舍子之凍蠅?」
余無以應,因知此技非得不傳之秘者,未易易也。
凡欲作書,先端坐靜思,隨意所適,
言不出口,氣不盈息,沉密寡默,如對至尊,則無不美也。
褚河南印印泥,張長史錐畫沙,顏太師屋漏痕折釵股,
懷素飛鳥出林驚蛇入草,可以悟入也。
肥字須要有骨,瘦字須要有肉。
字美觀則不古,初見之使人甚愛,次見之則得其不到古人處,
三見之則其不合者盈眼矣。故觀今人之字,如觀文繡,觀古人之字,
如觀鐘鼎,行行須求合法,字字須求生動。
《淳化閣帖》,初刻系棗版,銀定拓。
余友吳天定為余父述古公門人所居,又相憐。
余朝夕得把玩後,湖廣胡天騮出一冊見示,乃二王草書,生動變化,
余一見即知為潭帖,在淳化之上。觀其後款,果然為二王草書。
邢子願得力於此。《淳化秘閣續帖》內歐陽太子率更、李太白皆極妙。
太白字,天真豪放,逼似其為人,云得力於南唐李後主七法。
余見董先生所刻《戲鴻堂》、《寶鼎齋》、《來仲樓》、《書種堂正續》、
《二刻鷦了瓴》、《紅綬軒》、《海鷗堂》、《青來館》、《蒹葭室》、
《眾香堂》、《大來堂》、《研廬帖》十餘種,
其中惟《戲鴻堂》、《寶鼎齋》為最。
先生平生學力皆在此二種,其餘諸帖,研蚩各半,
而最劣者,則《青眾香》也。筆意酷似楊彥仲,疑其偽作也。
《淳化閣貼》,所見諸本,皆系錢文倩物。文倩囊澀,
先質六冊於一富賈,餘四冊,余嘗見之。
其中二王一冊,筆法秀宕,下真跡一等,果俊物也,細玩卻是潭帖。
在明朝唯陝西肅王府翻刻石拓為最妙,謂之肅本。
從宋拓原本雙鉤勒上石所刻,費數萬,較今市本相去天淵焉。
明朝法貼,大刻有《鬱岡齋》,乃王氏所刻,《停雲館》,乃文氏所刻。
《鬱岡齋》,余童年曾見之,不復記憶。《停雲館》,余見之於張玉立家,
其中黃庭、蘭亭刻有多種,而帖中所載宋元諸家最詳。
又涿州馮相公所刻《快雪堂》,亦備載蘇米書,採摭頗精,
於晉魏歷代之書,十得四五耳。
至於董先生所刻《戲鴻堂》、《寶鼎齋》,
臨摹歷代大家及自書題跋,精妙絕倫,
近則可掩《鬱岡齋》,遠則踞諸《淳化》各種名帖之上,誠罕觀也。
余見《二王帖》十卷,首幅刻右軍、大令二像,
前六卷皆右軍書,後三卷皆大令書,共一百七十餘頁,
末一卷皆名賢題跋,乃金壇李氏所刻。
李為元明兩朝世家,故能辦此。
余曾不停手臨七月餘,後以乏米,質之張氏,
得六星後未能贖,可嘆耳!
二王有《甲戍帖》,在淳化之上。
宜興蔣如奇,號邃初,在揚州鹽商家得之,價值千金。
蔣與劉餘佑同年,蔣死,其子中落,適劉子名芳烈者,為鎮江太守,
蔣子修謁劉,請看不還,以北寄為辭,及蔣歸,然劉所贈不下數百金也。
後數年,蔣游京師謁餘佑,又贈數百金。蔣遂不敢言,至今竟為劉氏所有。
米南宮對宋仁宗曰:「蔡京不得筆,蔡卞得筆、而乏逸氣,
蔡襄勒字,杜衍擺字,黃庭堅描字,蘇軾畫字,臣刷字。」
余學書十六年,方悟得勢字,至二十七年,方悟得三折筆鋒。
今人把筆無幾時,便思揮屏扇纖素,開口便輕議前賢,只是不自知醜態耳。
歷代名家,各有妙悟,如孤蓬自振,驚沙坐飛,
如飛鳥出林,驚蛇入草,如折釵股屋漏痕、錐畫沙、印印泥,
如兩峰出雲,忽然自合,如見舞劍器,如見道鬥蛇,如聞嘉陵江聲,
乃於道字方有悟,抽刀斷水,總只悟得個勢字,是取勢又兼用筆,
其餘三折鋒之說,自衛夫人及羲獻而後無有問途者,
豈知之,固秘之耶。抑得勢即三折筆耶,可以不言耶,妙極!
落筆要有疏宕縱逸之氣,凡作字時,便存此想,不可忽略,
然必在極熟之後,筆忘手,手忘筆,方能臻此三折筆法。
元宰以《爭座位》為顏書第一,為其字相連屬,
詭異飛動得於意外,最為深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