倪後瞻,明未清初的書法家,董其昌的入室弟子,

其著《書法秘訣》在坊間流傳甚廣。

學書之人先須筆筆能到古人,及至到處,則須劈破天荒自成一家。

秦少遊絕愛政《黃牛書》,問其筆法,政曰:

「字,心書也。著意則不佳,故每求兒童書以觀其神氣。」

余學書在戊子元旦至甲申二十七年,

臨摹古帖備極苦心,雖時與古人盤旋,然堂奧未窺也。

壬子臘月回山西陳家集,晴窗之下,偶臨元宰《禪悅》一則,

忽悟得變化筆法,然非口授,亦不能透徹耳。

凡臨貼到數月之後,工夫沉密則平日筆意反為法所縛,動筆輒更拙滯

,不得如意,如須換一兩種帖,庶前之所臨,活變生動,從不經意處瀟灑而出。

臨小字是日,不得為人寫大字;臨大字是日,不得為人寫小字。

若轉換數日筆意飛舞,厥跡既佳,大小亦可任意矣!

余十六歲時,過金陵,侄孫直儒家見其五百金所購歐書《樂志論》墨跡,

余極愛之,因屢願習此種,又苦其難棄前學,心識其法,五十二年未嘗語人,

後傳李錫奇、樂繼武及明晉卿子,名觀者共傳三人焉。

在直孺家見顏魯公《爭坐位》墨跡,在唐版紙上無一字塗抹遺漏,

與世所傳草稿不同,字形瘦勁奇變,踊躍生動,如龍眼大,後幅並無人題跋,

只有數行落年月姓名,但云是魯公當日謄清,上之當事者,

歷代藏之粵西荔波縣瑤蠻洞中,傳為世寶。萬歷末,有浙西顧姓者,

官於其地,誘而得之,藏於其家。

天啟間轉入吳門韓某之手,直儒用八百金購得之。

此卷華亭且未之見,況前此書家乎?宜其題跋之無人也。

余得華亭門人傳法,眼能小具別鑒,故知其為真跡也。

鎮江曹次師家藏蘇米真跡,來揚求售。

米之用筆,頓跌清古,與世所傳真壤十紙,相去天淵,

即較之方圓庵《張志孝碑》,亦不相類。乍視之,不知為米書。

米老《儒古帖》,結構盤桓,氣魄雄渾,筆意磊落。

王雙白云:「明朝只有一大家,董元宰是也,下此都是名家。

總明朝書家論之,可與唐宋匹者,一鄧太素,二鄒衣白,三倪蘇門,

四陳眉公,蓋太素得力於米而天姿古勁有屈鐵之勢,

全以骨勝,所少者細筋,又無變化,新新之態。

至於鄒書則中鋒懸腕,熒迥剛勁,

但拘於顏法,又時傷瘦硬,未能變化耳。

若倪書,筆法秀逸,從董脫胎,

於歷代之法蘊蓄宏深,而出之簡遠,不似他人著力。

陳眉公用筆甚活,自成一家,能於緊處用藏鋒,

其結構如松柯掩繚,有骨有趣,從蘇脫胎,一毫不背。

此四人皆亞於董,正是孔門有四哲耳。」

凡用新筆,以滾水洗毫二三分,膠腥散毫為之一淨,則剛健者,

遇滾水必軟熟,與筆中柔毫為一類,後以指攢圓,且不可令曲,

聽乾三四日後,剔硯上垢,去墨腥,新水濃研,即以前筆飽醮,

仍深二三分,不可濡水,隨意作大小字百餘個,再以指攢圓,

直候乾收貯,量所用筆頭淺深清水緩開,如意中式,然後醮墨,

此華亭秘傳也。

又作字先開筆,開筆之法,先點清水,少歇又點,如此三次,

令水透毫,然後取筆向乾淨硯上旋轉捺之,令四面之毫,無一不和,

又由淺入深,令四面毫之潤處無一絲不齊,酌字大小,以分淺深。

若臨米,縱小字亦須深開,運用輕重方能隨意。

若寫畢,亦另有秘傳。

凡作字時,几上當安筆七八枝或十餘枝,

若用筆少不如意即棄去另換一枝,勿惜小費致留惡札於世相傳。

善書者不擇筆,此英雄欺人語也。

凡書字,墨須新磨,重按緩轉,則汁細色鮮,

書箋紙宜用煙墨,書宣紙宜用膠墨。書熟宣膠墨與煙墨同研乃佳。

若純用煙墨,一經裱後,則墨色暈出,字跡模糊矣。

研墨成後,必須令其停十餘分鐘,乃取筆醮寫之,則光彩異常。

又,墨須濃,筆須健,以健筆用濃墨,則作字有力而氣韻浮動。

又作字須有膽,膽大則懸腕自足,膽小雖懸肘不成。

凡書字,自運在服古,臨古須有我,兩者合之則變美,離之則兩傷。

臨古須要無我,一有我便是己意,必不能與古人相消息。

攝天地清明之氣,入指腕間,方能與造化相通,而盡萬物之變態,

然非窮極古今,一步步腳踏實地,積習久之,縱橫變化無適不當,

必不能地負海涵,獨扛百斛。故知千里者跬步之積,萬仞者尺寸之移。

孫虔禮云:「察之者尚精,擬之者貴似。」

凡臨古人,始必求其甚似,

久久剝換遺貌,取神則相契,在牝牡驪黃之外,斯為神似。

宋人謂「顏字學褚,絕不相似。」

此可悟臨古之妙矣!

凡臨古人,始在能取,繼則能舍。能取易,能舍難,然不能取無由能舍。

善學柳下惠,莫若魯男子,於此可悟舍法。非折骨還父,折肉還母,何從

現得清靜法身來。

余憶七歲時,讀書東門王憶峰家,王稱道董先生之學,余即慕其為人。

余十七歲時,得筆法於南都。所謂手授口訣者,於此始知之。

十九歲得《寶鼎齋》初拓,甚愛之。是時購先生真跡,然余以沉溺八股,

既鮮閒暇,又生畏憚,是以不果學。乙酉之變,余家片紙隻字都無存者,

避亂湖邊,教授閱三四年,復購數種。

丙戊春,學永興真書,兩月即棄去,仍臨肥本《蘭亭》,

直到戊子元旦,始落筆志畢生。

於此年三月廿四日臨所堂《大羅經止靜太古》一則。

歲月蹉跎,忽驚老邁,古之書家,自成童即能把筆,

如大令六七歲受筆法,一到壯年,名滿四方。

子昂三十八歲已官就名成。

余年四十八始有此志,不知何年得入古人之室,

亦帷有立志堅定,工夫不懈,庶幾有成耳。

折須提筆,轉須捻筆,折乃圓,圓乃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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