董其昌(1555-1636),字玄宰,號思白、思翁,別號香光居士,松江華亭(今上海松江)人。
隆慶五年(1571)十七歲參加松江府會考,因松江知府衷貞吉認為董寫字太差,只得第二名,從此發憤臨池。
萬曆七年(1579)參加南京鄉試,見王羲之《官奴帖》唐摹本,驚歎不已。
萬曆十七年(1589)第二甲第一名進士,授翰林院庶吉士,入翰林院學習,
萬曆二十年(1592)春,獲授翰林院編修。萬曆二十二年(1594),皇長子朱常洛出閣講學,充任講官。
萬曆二十六年(1598),任湖廣按察司副使。萬曆三十二年(1604年),出任湖廣提學副使。
天啟五年(1625)官至南京禮部尚書。天啟六年(1626年)辭官。
崇禎四年(1631)任禮部尚書、掌詹事府事,同閹黨阮大鋮過從甚密。
崇禎九年(1636)八月病逝。諡文敏,後世又稱董文敏。
董其昌繪畫擅長山水,師法董源、倪瓚等人,喜純用水墨。
書法初學顏真卿的《多寶塔帖》,之後改學虞世南,又溯及魏、晉,臨摹鍾繇、王羲之,參以李邕和柳公權,特色「平淡天真」。
其山水畫如《關山雪霽圖》、《秋興八景冊》、《江干三樹圖》、《山川出雲圖》、《山居圖》屬明朝的巔峰之作。
傳世書法作品以行書最多,代表作品有小楷書《月賦》,繼祝枝山、文徵明後對後世極有影響,
康熙皇帝就酷愛董其昌書法,一生臨寫董字甚豐,曾遍搜董氏真跡。
著有《容台集》、《容台別集》、《畫禪室隨筆》。
評法書
余十七歲時學書。初學顏魯公多寶塔,稍去而之鐘王,得其皮耳。更二十年,學宋人,乃得其解處。
文待詔學智永千文。盡態極妍,則有之。得神得髓,概乎其未有聞也。嘗見吳興臨智永故當勝。
趙吳興跋蘭亭序 云:與丙舍帖絕相似。丙舍,乃鍾元常書。世所傳者,右軍臨本耳。
東坡先生書,深得徐季海骨力。此為文湖州洋嶼詩帖。余少時學之,今猶能寫,或微有合處耳。
米元章嘗奉道君詔,作小楷千字,欲如黃庭體。
米自跋 云:“少學顏行,至於小楷,了不留意。”蓋宋人書多以平原為宗,如山谷、東坡是也。惟蔡君謨少變耳。
吾嘗評米書,以為宋朝第一,畢竟出東坡之上。山谷直以品勝,然非專門名家也。
東坡先生書,世謂其學徐浩。以予觀之,乃出於王僧虔耳。
但坡 云:“用其結體,而中有偃筆,又雜以顏常山法。”故世人不知其所自來。
即米顛書,自率更得之。晚年一變,有冰寒於水之奇。
書家未有學古而不變者也。
楊景度書,自顏尚書、懷素得筆。而溢為奇怪,無五代茶□之氣。
宋蘇、黃、米皆宗之。書譜曰:“既得正平,須追險絕,景度之謂也。”
古人論書,以章法為一大事。蓋所謂行間茂密是也。余見米痴小楷,作西園雅集圖記,是紈扇,其直如弦。
此必非有他道,乃平日留意章法耳。
右軍蘭亭敘章法,為古今第一。其字皆映帶而生,或小或大,隨手所如,皆人法,則所以為神品也。
素師書本畫法,類僧巨然。巨然為北苑流亞,素師則張長史後一人也。高閒而下,益趨俗怪,不復存山陰矩度矣。
蘭亭,出唐名賢手摹,各參雜自家習氣。歐之肥,褚之瘦,於右軍本來面目,不無增損。
正如仁智自生妄見耳。此本定從真跡摹取,心眼相印,可以稱量諸家禊帖,乃神物也。
晉唐人結字,須一一錄出,時常參取,此最關要。
吾鄉陸儼山先生作書,雖率爾應酬,皆不苟且。常曰:“即此便是,寫字時須用敬也。”
吾每服膺斯言,而作書不能不揀擇。或閒窗遊戲,都有著精神處。惟應酬作答,皆率易苟完,此最是病。
今後遇筆研,便當起矜莊想。
古人無一筆不怕千載後人指摘,故能成名。因地不真,果招紆曲,未有精神不在傳遠,而幸能不朽者也。
吾於書,似可直接趙文敏,第少生耳。而子昂之熟,又不如吾有秀潤之氣。惟不能多書,以此讓吳興一籌。
畫則具體而微,要亦三百年來一具眼人也。
吾學書,在十七歲時。先是吾家仲子伯長名傳緒,與余同試於郡。郡守江西衷洪溪,以余書拙,置第二。
自是始發憤臨池矣。初師顏平原多寶塔,又改學虞永興,以為唐書不如晉魏,遂仿黃庭經及鐘元。常宣示表力,命表還示帖丙舍帖。
凡三年,自謂逼古,不復以文徵仲。祝希置之眼角,乃於書家之神理,實未有入處,徒守格轍耳。
比遊嘉興,得盡睹項子京家藏真跡,又見右軍官奴帖於金陵,
方悟從前妄自標許譬如香岩和尚,一經洞山問倒,願一生做粥飯僧。余亦願焚筆研矣。然自此漸有小得。
今將二十七年,猶作隨波逐浪書家,翰墨小道,其難如是,何況學道乎?
吾鄉陸宮詹,以書名家。雖率爾作應酬字俱不苟。且曰:“即此便是學字,何得放過?”
陸公書類趙吳興,實從北海人。有客每稱公似趙者,公曰:“吾與趙同學李北海耳。”
吾鄉莫中江方伯,書學右軍,自謂得之聖教序。然與聖教序體小異,其沉著逼古處,當代名公,未能或之先也。
予每詢其所由,公謙遜不肯應。及余己卯試,留都。見王右軍官奴帖真跡,儼然莫公書,始知公深於二王。其子雲卿,亦工書。
書家有自神其說,以右軍感胎仙傳筆法。
大令得白雲先生口授者,此皆妄人附托語。天上雖有神仙,能知羲獻為誰乎?
呂純陽書,為神仙中表表者。今所見,若東老詩,乃類張長史
。又 云:題黃鶴樓,似李北海。仙書尚以名家為師如此。
孫虔禮曰:妙似神仙。余謂實過之無不及也。昔人以翰墨為不朽事,然亦有遇不遇,有最下而傳者;
有勤一生而學之,異世不聞聲響者;有為後人相傾,余子悠悠,隨巨手譏評,以致聲價頓減者;有經名人表章,
一時慕效,大擅墨池之譽者。此亦有運命存焉。
總之,欲造極處,使精神不可磨沒,所謂神品,以吾神所著故也。何獨書道,凡事皆爾。
趙吳興大近唐人,蘇長公天骨俊逸,是晉宋間規格也。學書者熊辨此,方可執筆臨摹。否則紙成堆,筆成冢,終落狐禪耳。
米元章 云:“吾書無王右軍一點俗氣,乃其收王略帖。”何珍重如是。
又 云:見文皇真跡,使人氣懾,不能臨寫。真英雄欺人哉。然自唐以後,未有能過元章書者。
雖趙文敏亦於元章嘆服曰:“今人去古遠矣。”
余嘗見趙吳興作米書一冊,在吏部司務蔣行義家,頗得襄陽法。今海內能為襄陽書者絕少。
宋時有人以黃素織烏絲界道三丈成卷,誡子孫相傳。待書足名世者,方以請書。
凡四傳而遇元章。元章自任,腕有羲之鬼,不復讓也。
神宗皇帝,天藻飛翔,雅好書法。每攜獻之鴨頭丸帖、虞世南臨《樂毅論》、米芾文賦,以自隨。
予聞之中書舍人趙士禎言如此。因考右軍,曾書文賦。褚河南亦有臨右軍文賦。今可見者,趙榮祿書耳。
以平原爭坐位帖求蘇米,方知其變。宋人無不寫爭坐位帖也。
晉宋人書,但以風流勝,不為無法,而妙處不在法。至唐人,始專以法為蹊徑,而盡態極妍矣。
昔顏平原鹿脯帖,宋時在李觀察士行家,今為辰玉所藏。
爭坐位帖,在永興安師文家。安氏析居,分而為二。人多見其前段,師文後乃並得之,相繼入內府。
今前段至行香菩薩寺止,為項德新所藏。
東坡作書,於卷後餘數尺曰:“以待五百年後人作跋。”其高自標許如此。
書家以險絕為奇。此竅惟魯公楊少師得之,趙吳興弗能解也。今人眼目,為吳興所遮障。予得楊公遊仙詩,日益習之。
唐林緯乾書學顏平原,蕭散古淡,無虞褚輩妍媚之習。
五代時少師特近之。臨帖如驟遇異人,不必相其耳目手足頭面,當觀其舉止笑語精神流露處。
莊子所謂“目擊而道存者也。”
大慧禪師論參禪 云:“譬如有人,具萬萬貲。吾皆籍沒盡,更與索債。”此語殊類書家關捩子。
米元章 云:如撐急水灘船,用盡氣力,不離故處。蓋書家妙在能合,神在能離。所欲離者,非歐虞褚薛諸名家
伎倆,直欲脫去右軍老子習氣,所以難耳。那叱析骨還父,析肉還母,若別無骨肉,說甚虛空粉碎,始露全身。
晉唐以後,惟楊凝式解此竅耳。趙吳興未夢見在。
□余此語,悟之。楞嚴八選義,明還日月,暗還虛空。不汝還者,非汝而誰?
然余解此意,筆不與意隨也。甲寅二月。
書法雖貴藏鋒,然不得以模糊為藏鋒,須有用筆,如太阿蕆截之意。
蓋以勁利取勢,以虛和取韻。顏魯公所謂如印印泥,如錐畫沙是也。細參玉潤帖,思過半矣。
宋高宗於書法最深。觀其以蘭亭賜太子,令寫五百本,更換一本,即功力可知。思陵運筆,全自玉潤帖中來,學禊帖者參取。
柳誠懸書,極力變右軍法,蓋不欲與禊帖面目相似。所謂神奇化為臭腐,故離之耳。
凡人學書,以姿態取媚,鮮能解此。余於虞褚顏歐,皆曾仿佛十一。
自學柳誠懸,方悟用筆古淡處。自今以往,不得舍柳法而趨右軍也。
吾松書,自陸機、陸雲創於右軍之前,以後遂不復繼響。
二沈及張南安、陸文裕、莫方伯稍振之,都不甚傳世,為吳中文祝二家所掩耳。
文祝二家,一時之標。然欲突過二沈,未能也。以空疏無實際,故余書則並去諸君子而自快,不欲爭也。
以待知書者品之。(此則論雲間書派)
余性好書,而懶矜莊,鮮寫至成篇者,雖無日不執筆,皆縱橫斷續,無倫次語耳。
偶以冊置案頭,遂時為作各體,且多錄古人雅致語,覺向來肆意,殊非用敬之道。然余不好書名,故書中稍有淡意,此亦自知之。
若前人作書不苟且,亦不免為名使耳。
吾書無所不臨仿,最得意在小楷書,而懶於拈筆。
但以行草行世,亦都非作意書,第率爾酬應耳。
若使當其合處,便不能追蹤晉宋,斷不在唐人後乘也。
(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