倪後瞻,明未清初的書法家,董其昌的入室弟子,
其著《書法秘訣》在坊間流傳甚廣。
習古人書,必須專精一家,至於信手觸筆,無所不似,
然後可兼收並蓄,淹貫眾有,亦決不能自成一家。
若專此一家,到得似來,只為此一家所蓋,枉費一生氣力。
又臨古須透一步,翻一局,乃適得其正。
古人言:「智過其師,方名得髓。」此最解人語。
人必各自立一家,乃可與古人相抗。
魏晉迄今,無有一家同者,非由風會遷流,亦緣規模自樹。
僕常謂:「使右軍在今日,亦學不得,正恐為古人所蓋耳。」
作書須筆筆有原本乃佳,一筆杜撰便不成字。
作書不可不通篆隸,今人作書,別字滿紙,只緣其末,未詳其本,隨意寫寫耳。
通篆法則字體無差,通隸法則用筆有則,此入門第一正步。
東坡論唐六家書:
「永禪師骨深稱體兼眾妙精能之至,反造疏淡。歐陽率更妍緊拔群,
尤工於小楷。褚河南清遠瀟灑,微雜隸體。張長史草書頹然天放,略有點畫處
而意態自足,號為神逸。顏魯公雄秀獨出,一變古法,後之作者,殆難復措手。
柳少師本於顏而能自出新意,其言心正則筆正者,非獨諷諫,理固然也。」
東坡於唐代變遷之跡論之最精,而武斷私造之字則置而不論也。
北宋書家,東坡及山谷、米襄陽大抵高際闊步,氣韻軒昂,
或詆其棱角怒張則失之過。蔡襄、李時亦有聲於時。
宣和時徽宗留意書法,得杜唐稽一人書法不傳。
高宗南渡,力圖恢復,乃作評書之文,為翰墨志,玩物而已。
大旨可宗,惟在羲獻,彼何不援羲之之言曰:
「區區江右,固足以寒心乎!」
後之學書者,當思有益於國家社會乃可。
宋以後書家,變遷最異者為「洪武體」或謂之「宋字」,
橫細縱角,字體方正,施之刻書,良有裨益,惟文人習之者,
除碑版亦無用之者,僅為書手專家之學也。
凡寫榜書,須我之氣足蓋世,雖字尋丈,只如小楷,
乃可指揮如意,有意展拓,即氣為字所奪,便書不成。
榜書每一字中,必有兩筆不用力處,須安頓使簡淡,令全字之勢,
寬然有餘,乃能跌蕩盡意,此正善用力處。
凡作榜書,不須拘結構長短闊狹,隨其字體為之,
則差參錯落,自成法度,一排比令整齊,便是俗格。
凡榜書,三字須中一字略小,四字須中二字略小,
若齊一則高懸起便中二字突出矣。
又榜書結構體宜少長,高懸則方,
若結體太方則高懸起便扁闊,而勢散矣!
今楷書之勻圓豐滿者,謂之館閣體,類皆千手雷同。
乾隆中葉後,四庫館開,而其風益盛。然此體唐宋亦有之。
段成式《酉陽雜俎》詭習內載有官楷手書《沈括筆談》云:
「三館楷書不可謂不精不麗,求其佳處,則死無一筆是矣。」
竊以謂此種楷法為書手則可,士大夫亦從而效之,何耶?
清朝若沈文恪、姜西溟之在聖祖時,查詹事、汪中允、陳弈禧之在世宗時,
張文敏、汪文端之在高宋時,庶幾卓爾不群矣。至若梁文定、彭文勤之楷法,
則又昔人所云「堆墨書」矣!
凡寫對聯,落己名不宜太低,太低則吊腳不合格。
若拓圖章則宜留地步,不拓則少低亦可,總以合式為上乘。
又首聯宜站左邊,對聯宜站右邊,以便路款。
又凡字格宜上緊下鬆,留有餘地,步且見人福澤。
定武《蘭亭》石刻,出自率更,若以為率更所書者,余嘗疑焉。
太宗於此敘愛之如此其篤也,得之如此其難也,既欲壽諸貞石,
嘉彼士林,乃舍右軍之真跡、用率更之臨本,殆不然矣!
後見何延之《蘭亭始末記》云:
「帝得帖,命馮承素、韓通政等各拓數本賜太子諸王,
一時能書如歐陽、虞、褚諸公,皆臨拓相尚。」
劉竦《嘉話錄》云:「《蘭亭序》,武德四年入秦府,貞觀十年始拓以分賜近臣。」
何子楚跋云:「唐太宗詔供奉臨《蘭亭序》,惟率更令歐陽詢自拓之文奪其勒石留之
禁中,然後知定武本乃率更相拓而非其手書也。」
又《蘭亭博議》云:「歐公《集古》不錄《定武本》,自山谷喜《定武本》,
於是士大夫爭寶之。」
欲學書者,必得傳授。
明季華亭董公其昌傳執筆法於其邑人沈公荃,
逮國朝傳王公鴻緒,鴻緒傳張公照,照傳何公國宗,國宗傳金陵梅君鉅。
余學書三十年後,始緣鉅得其傳,先是張公秘其法,不授人,一日同何公坐獄中,
何公叩之再三,乃告之,仍囑勿洩。及出獄,何公偏語人,梅君因得之。
及張公總裁某館,梅君謄錄館中,見公作書,狐裘袖拂几上。
張公曰:「觀吾袖拂几乎?腕實懸而動也。」
於此可以知書法之秘訣矣,亦貴學者有恆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