費瀛,字汝登,晚號藝林剩夫。浙江慈谿人,幼隨父居湖湘間。

功名失意,究心藝文。本書成於隆慶(1567~1572年)間。

大書長語

正心

楊子云以書為心畫,柳誠懸謂心正則筆正,皆書家名言也。

大書筆筆從心畫出,必端人雅士,胸次光瑩,膽壯氣完,肆筆而書,

自然莊重溫雅,為世所珍。

故學書自作人始,作人自正心始,未有心不正而能工書者;

即工,隨紙墨渝滅耳。

蘇文忠公論字,必稽其人之生平,有以也。

嗚呼,寧獨書也與哉!

師授

刓鞠絕棋亦皆有法,而況於大書乎。

草書千字,不敵楷書十字;楷書千字,不敵大書一字。

愈大愈難,苟無師承,知從何處下手?

必須明師指授,八法,運筆捽襟等法,逐一讀究,意中了了,然後落筆,

則一點一畫都從規矩中來,漸覺有趣,欲罷不能矣。

臨寫時,更得精通書法者提掇點化,則心益明,見愈長。

臨池之業,日異而月不同,駸駸到古人佳處矣。

夫以篆、隸、小楷著名,代有其人,鮮克工署書者。

苟能詣極超群,可以題署宮殿,壯觀堂宇亭台,勒諸金石,垂於後世,

章昭代文物之美,斯亦不朽事也,

豈與夫流連光景、耽嗜棋博者可同日語哉。 

心悟

虞永興云:

機巧由於心悟,而不可以力取;玄妙資於神遇,而不可以強求。

書法既得其傳,必有所悟,乃能造微而自得,要在念念不忘。

昔人觀舞劍盪槳,聽鼓吹江濤而觸彼通我,遂臻神解,此最上乘也。

吾輩留心於大書,須博採名山勝境精刻金石大字,名人手書真跡,

遍揭楣璧及出入經行之處,朝夕覽觀。先求其骨力,骨力既得,形勢自生。

又默會其運用、轉換、起伏、照應精意之所存。

得其意矣,心追目極,精誠孚感,

恍若親見其人,披雲霧而下之,揮霍於吾前,

忽若電馳,倏疑星墜,可喜可愕,奇怪百出。

夫然後探彼意象,入我筆端,縱橫闔辟,惟吾所用,自有超世絕俗之趣。

或疑伯喈、羲、獻神授筆法,事涉誇誕。愚謂不然,思而思之,

儼然形於有形,是亦夫子學琴之法也。

惟通靈感物之君子,乃可與談斯道。

通變

亞棲云:凡書通則變,若執法而不變,是為書奴。

古人各有所長,其短處亦自難掩。學者不可專習一體,須遍參諸家,

各取其長而融通變化,超出畦徑之外,別開戶牖,自成一家,斯免書奴之誚。

魏、晉以來,諸以大書馳名者,

如師宜官、梁鵠(俱魏人,相師友。)鍾元常(繇、)褚登善(遂良)、

李少溫(陽冰)、虞伯施(世南)、歐陽信本(詢)、李泰和(邕)、

顏清臣(真卿)、柳誠懸(公權)諸名公,始焉各有師承。

及得意外之旨,變通無方,若神龍幻化,法象昭然,

而觀者初不知其出自何家,書之品格始入神妙。

苟束於教而不能遺法以見意,依樣葫蘆,隨人步驟,即令逼真,

是亦叔敖之優孟耳,奚貴哉。

結構

作大字如大匠作室然,先須經營位置。

匾有橫豎,體裁不同,字有疏密,形勢亦異。

規畫間架,穿插得宜,胸中有成字,而後下筆,則穩妥耐看。

故曰大者促令小,小者展令大,疏者不得浪宕,密者不得逼塞。

分間補空,變換垂縮,俱要心匠巧構,因物付形,斯為妙手。

真態

匾榜大字,固貴綿密勻稱。

亦有以不稱為稱者,要各盡字之真態,而弗以己意參焉。

木之疏,林之密,一之匾,台之高,各有真態,必欲求稱,其將能乎?

第於畫少者用筆稍重,畫多者用筆稍輕,

於輕之中用一兩筆險峭而重,亦自廝稱矣。

神氣

大字唯尚神氣,形質次之。最忌修飾,才修飾頓減精神。

隋釋敬脫能用大筆書方丈大字,求者止與一字,遒勁不加修飾。

唐之裴休,宋之石曼卿,每每於匾榜上大書,其莊重若王公大人

冠冕佩玉,端拱於廟堂之上;其安閒有孔子燕居,申申夭夭氣象;

晶耀如太阿出匣,險峭如枯木懸崖,飛動如龍驤鳳翥,

天趣溢出,神與之謀。猶巧匠之斫輪,庖丁之遊刃,郢人之運斤,

非惟人莫能喻,己亦莫知其然也。

今人先書字底,覆紙雙鉤,譬諸傳神寫照,非複本來面目。

況經刻手,筆意已乖,漆工粉飾,彌失真態,西施不為嫫母乎?

是故作署書,每令粉匾研墨,以俟手和筆調,乘興一揮,即有肥瘦

長短之不同,而神氣自在。

一時意興所到,長者不為有餘,短者不為不足。

具目者如九方皋之相馬,當自得於牝牡驪黃之外,

不以形容筋骨求也。顧多狃於俗套,只喜雙鉤,可為三嘆。

乘興

解衣盤礴,宋元君知為真畫師;傳神點睛,顧愷之經月不下筆。

天下清事,須乘興趣,乃克臻妙耳。

書者,舒也。襟懷舒散,時於清幽明爽之處,紙墨精佳,役者便慧,

乘興一揮,自有瀟灑出塵之趣。

倘牽俗累,情景不佳,即有仲將之手,難逞徑丈之勢。

是故善書者風雨晦暝不書,精神恍惚不書,服役不給不書,

几案不整潔不書,紙墨不妍妙不書,匾名不雅不書,

意違勢絀不書,對俗客不書,非興到不書。

貴熟

大書亦在乎熟之而已矣。熟豈易能哉,必也功裒歲月,一息毋忘,

盡心精作,得意轉深,筆下自然湊巧,應規入矩,不知其所以然而然矣。

故曰心不厭精,手不厭熟。

鍾繇初學胡昭書,十六年不窺園。

王逸少自言嘗於山谷中學字,廿年不出,竹葉樹皮皆反覆書之。

隋僧智永獨處閣上,臨右軍書三十餘年,業成方下,研成臼,筆成冢。

巙巙子山元人,一日能書三萬字。

鎮浙西,每日坐衙寫罷一千字才進膳。唐太宗制馬上簡版書字,

虞伯施臥則於被中書腹。鍾元常畫被穿表,如廁竟日忘起。

古人書學成名者,其垂神注意、用功專一如此,書必熟而後工也。

余置堊幾於書室,搵氵殿大書,頗得意者,

覆紙拓之,抹淨復書,此無盡藏紙也。

頃斫方磚四塊,范木為幾,閒中以茅筆濡水大書,盡可習熟。

倘假餘年,造詣熟而書法工,得為才鬼,獨勝作頑仙也。

海內容有酸鹹土炭之嗜同於余者,

不敢自愛,因並及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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