蘇、米之跡,世爭臨摹,予獨哂為效顰者,豈妄言無謂哉!

蘇之點畫雄勁,米之氣勢超動,是其長也。蘇之濃聳棱側,米之猛放驕淫,是其短也。

皆緣天資雖勝,學力乃疏,手不從心,藉此掩醜。

逸少以前,專尚篆隸,罕見真行。簡樸端厚,不皆文質兩彬;缺勒殘碑,無複完神可仿。

逸少一出,會通古今,書法集成,模楷大定。自是而下,優劣互差。

智永、世南,得其寬和之量,而少俊邁之奇。歐陽詢得其秀勁之骨,而乏溫潤之容。

褚遂良得其鬱壯之筋,而鮮安閑之度。李邕得其豪挺之氣,而失之竦窘。

顏、柳得其莊毅之操,而失之魯獷。旭、素得其超逸之興,而失之驚怪。

陸、徐得其恭儉之體,而失之頹拘。過庭得其逍遙之趣,而失之儉散。

蔡襄得其密厚之貌,庭堅得其提衄之法,趙孟得其溫雅之態,

然蔡過乎模重,趙專乎妍媚,魯直雖知執筆,而伸腳掛手,體格掃地矣。

蘇軾獨宗顏、李,米芾複兼褚、張。蘇似肥豔美婢,抬作夫人,舉止邪陋而大足,當令掩口。

米若風流公子,染患癰疣,馳馬試劍而叫笑,旁若無人。

陸友仁研北雜誌云:蔡君謨摹仿右軍諸帖,形模骨肉,纖悉俱備,莫敢逾軼。

至米元章始變其法,超規越矩,雖有生氣而筆法悉絕矣。

予謂君謨之書,宋代巨擘,蘇、黃與米,資近大家,學入傍流,非君謨可同語也。

朱晦翁亦謂字被蘇、黃寫壞,並筆法悉絕之言,兩語皆刻矣。

數公亦有筆法,不盡寫壞,體格多有逾越,蓋其學力未能入室之故也。

數君之中,惟元章更易起眼,且易下筆,每一經目,便思仿模。初學之士,切不可看。

趨向不正,取捨不明,徒擬其所病,不得其所能也。

米書之源,出自顏、褚。如要學米,先柳入歐,由歐趨虞,自虞入褚。

學至於是,自可窺大家之門,元章亦拜下風矣。

如前賢真跡,未易得見,擇其善帖,精專臨仿,十年之後,方以元章參看,庶知其短而取其長矣。

若逸少聖教序記,非有二十年精進之功不能知其妙,亦不能下一筆,宜乎學者寥寥也。

初學之士,先立大體,橫直安置,對待布白,務求其均齊方正矣。

然後定其筋骨,向背往還,開合連絡,務求雄健貫通也。次又尊其威儀,疾徐進退,俯仰屈伸,務求端莊溫雅也。

然後審其神情,戰蹙單疊,回帶翻藏,機軸圓融,風度灑落,

或字餘而勢盡,或筆斷而意連,平順而凜鋒芒,健勁而融圭角,引伸而觸類,書之能事畢矣。

然計其始終,非四十載不能成也。

所以逸少之書,五十有二而稱妙;宣尼之學,六十之後而從心。

古今以來,莫非晚進,獨子敬天資既縱,家範有方,入門不必旁求,風氣直當專尚,年幾不惑,便著高聲。

子敬之外,豈複多見耶!

第世之學者,不得其門,從何進手,必先臨摹,方有定趨。

始也專宗一家,次則博研眾體,融天機於自得,會群妙於一心。斯於書也,集大成矣。

第昔賢遺範,優劣紛紜,仿之貴似,審之尚精。仿之不似,來續尾之譏;審之弗精,啟叩頭之誚。

舍其所短,取其所長,始自平整而追秀拔,終自險絕而歸中和。

心與筆俱專,月繼年不厭。譬之撫弦在琴,妙音隨指而發;省括在弩,逸矢應鵠而飛。

意在筆前,翰從毫轉。後聖再起,吾言弗更矣。

若分佈少明,即思縱巧,運用不熟,便欲標奇,是未學走而先學趨也。

書何容易哉!

 

大率書有三戒:初學分佈,戒不均與欹;繼知規矩,戒不活與滯;終能純熟,戒狂怪與俗。

若不均且欹,如耳目口鼻,窄闊長促,邪立偏坐,不端正矣。

不活與滯,如土塑木雕,不說不笑,板定固窒,無生氣矣。

狂怪與俗,如醉酒巫風,丐兒村漢,胡行亂語,顛仆醜陋矣。

又書有三要:第一要清整,清則點畫不混雜,整則形體不偏邪;

第二要溫潤,溫則性情不驕怒,潤則折挫不枯澀;

第三要閑雅,閑則運用不矜持,雅則起伏不恣肆。

以斯數語,慎思篤行,未必能超入上乘,定可為卓焉名家矣。

夫身者,元帥也;心者,軍師也;手者,副將也;指者,士卒也。

紙不光細,譬之驍將駿馬,行於荊棘泥濘之場,馳驟當先弗能也。

筆不穎健,譬之誌奮力壯,手持折缺朽鈍之兵,斬斫擊刺弗能也。

墨不精玄,譬之養將練兵,糧草不敷,將有饑色,何以作氣?

硯不硎蓄,譬之師旅方興,命在餱糧,饋餉之絕,何以壯威?

四者不可廢一,紙筆尤乃居先。俗語云能書不擇筆。斷無是理也。

 

 

能書者固絕真手,善鑒者甚罕真眼也。

學書者不可視之為易,不可視之為難。易則忽而怠心生,難則畏而止心起矣。

鑒書者不可求之淺,不可求之深。淺則涉略泛觀而不究其妙,深則吹毛索瘢而反過於譎矣。

大要開卷之初,猶高人君子之遠來,遙而望之,標格威儀,清秀端偉,飄眕若神仙,魁梧如尊貴矣。

及其入門,近而察之,氣體充和,容止雍穆,厚德若虛愚,威重如山嶽矣。

迨其在席,器宇恢乎有容,辭氣溢然傾聽,挫之不怒,惕之不驚,誘之不移,陵之不屈,

道氣德輝,藹然服眾,令人鄙吝自消矣。

又如佳人之豔麗含情,若美玉之潤彩奪目,玩之而愈可愛,見之而不忍離。

此即真手真眼,意氣相投也。

故論書如論相,觀書如觀人。人品既殊,識見亦異。有耳鑒,有目鑒,有心鑒。

若遇卷初展,邪正得失,何手何代,明如親睹,不俟終閱,此謂識書之神,心鑒也。

若據若賢有若帖,其卷在某處,不恤貨財而遠購焉,此盈錢之徒收藏以誇耀,耳鑒也。

若開卷未玩意法,先查跋語誰賢,紙墨不辨古今,隻據印章孰賞,聊指幾筆,虛口重讚,此目鑒也。

評鑒書跡,要訣何存?

溫而厲,威而不猛,恭而安。宣尼德性,氣質渾然,中和氣象也。

執此以觀人,味此以自學,善書善鑒,具得之矣。

(完)

         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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