夫質分高下,未必群妙攸歸;功有淺深,詎能美善咸盡。
因人而各造其成,就書而分論其等,擅長殊技,略有五焉。
一曰正宗,二曰大家,三曰名家,四曰正源,五曰傍流。
會古通今,不激不厲,規矩諳練,骨態清和,眾體兼能,天然逸出,巍然端雅,奕矣奇解。
此謂大成已集,妙入時中,繼往開來,永垂模軌,一之正宗也。
篆隸章草,種種皆知,執使轉用,優優合度,數點眾畫,形質頓殊,各字終篇,勢態迥別,
脫胎易骨,變相改觀。猶之世祿巨室,方寶盈藏,時出具陳,煥驚神目,二之大家也。
真行諸體,彼劣此優,速勁遲工,清秀豐麗,或鼓骨格,或炫標姿,意氣不同,性真悉露。
譬之醫卜相術,聲譽廣馳,本色偏工,藝成獨步,三之名家也。
溫而未厲,恭而少安,威而寡夷,清而歉潤,屈伸背向,儼具儀刑,揮灑弛張,恪遵典則。
猶之清白舊家,循良子弟,未弘新業,不墜先聲,四之正源也。
縱放悍怒,賈巧露鋒,標置狂顛,恣來肆往,引倫蛇掛,頓擬蟆蹲,或枯瘦而巉岩,或穠肥而泛濫。
譬之異卉奇珍,驚時駭俗,山雉片翰如鳳,海鯨一紙似龍也,斯謂傍流,其居五焉。
夫正宗尚矣,大家其博,名家其專乎,正源其謹,傍流其肆乎?欲其博也先專,與其肆也寧謹。
由謹而專,自專而博,規矩通審,誌氣和平,寢食不忘,心手無厭,
雖未必妙入正宗,端越乎名家之列矣。
資分高下,學別淺深。資學兼長,神融筆暢,苟非交善,詎得從心。
書有豔格,非學弗知。若學優而資劣,作字雖工,盈舒虛慘、回互飛騰之妙用弗得也。
書有神氣,非資弗明,若資邁而學疏,筆勢雖雄,鉤揭導送、提搶截拽之權度弗熟也。
所以資貴聰穎,學尚浩淵。
資過乎學,每失顛狂;學過乎資,猶存規矩。資不可少,學乃居先。
古人云:蓋有學而不能,未有不學而能者也。然而學可勉也,資不可強也。
天資縱哲,標奇炫巧,色飛魂絕於一時,學識諳練,入矩應規,作範垂模於萬載。
人之資稟有溫弱者,有剽勇者,有遲重者,有疾速者。
知克己之私,加日新之學,勉之不已,漸入於安,萬川會海,成功則一。
若下筆之際,枯澀拘攣,苦迫蹇鈍,是猶朽木之不可雕,頑石之難乎琢也已。
彼之四賢,資學兼至者也。然細詳其品,亦有互差。
張之學、鍾之資可尚已。逸少資敏乎張,而學則稍謙;學篤乎鍾,而資則微遜。
伯英學進十矣,資居七焉。元常則反乎張,逸少皆得其九。子敬資稟英藻,齊轍元常,學力未深,步塵張草。
惜其蘭折不永,躓彼駿馳,玉琢複磨,疇追驥驟。自云勝父,有所恃也,加以數年,豈評語哉。
六朝名家,智永精熟,學號深矣;子雲飄舉,資稱茂焉。
至於唐賢之資,褚、李標幟,論乎學力,陸、顏蜚聲。若虞若歐,若孫若柳,藏真、張旭,互有短長,
或學六七而資四五,或資四五而學六七。觀其筆勢生熟,姿態端妍,概可辨矣。
宋之名家,君謨為首,齊範唐賢,天水之朝,書流砥柱。李、蘇、黃、米,邪正相半,總而言之,傍流品也。
後之書法,子昂正源,鄧俞、伯機,亦可接武,妍媚多優,骨氣皆劣。
君謨學六而資七,子昂學八而資四,休哉蔡、趙,兩朝之脫穎也。
元章之資,不減褚、李,學力未到,任用天資,觀其纖濃詭厲之態,猶排沙見金耳。
子昂之學,上擬陸、顏,骨氣乃弱,酷似其人。大抵宋賢資勝乎學,元賢學優乎資。
使稟元章之睿質,勵子昂之精專,宗君謨之遒勁,師魯直之懸腕,
不惟越軌三唐,超蹤宋、元,端居乎逸少之下、子敬之上矣。
明興以來,書跡雜糅,景濂、有貞,仲珩、伯虎,僅接元蹤;
伯琦、應禎,孟舉、原博,稍知唐、宋。希哲、存禮,資學相等,初範晉唐,晚歸怪俗,競為惡態,駭諸凡夫。
所謂居夏而變夷,棄陳而學許者也。然令後學知宗晉唐,其功豈少補邪。
文氏父子,徵仲學比子昂,資甚不逮,筆氣生尖,殊乏蘊致,小楷一長,秀整而已。
壽承、休承,資皆勝父,入門既正,克紹箕裘。耍而論之,得處不逮豐、祝之能,邪氣不染二公之陋。
仲溫草章,古雅微存;公綬行真,樸勁猶在。
高陽道復,僅有米芾之遺風;民則立剛,盡是趨時之吏手。
若能以豐、祝之資,兼徵仲之學,壽承之風逸,休承之峭健,不幾乎歐、孫之再見耶!
若下筆之際,苦澀寒酸,如倪瓚之手,縱加以老彭之年,終無佳境也。
(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