梁同書(1723-1815)字元穎,號山舟,晚號不翁,九十外號新吾長翁,錢塘(今杭州)人。

梁詩正之子。乾隆十七年(1752) 特賜進士,官侍講。年四十乞歸,嘉慶丁卯重宴鹿鳴,加學士。

博學多文,善鑒別前人手跡,過眼輒判其異偽。

尤工於書,初法顏、柳,中年用米法,七十臻變化,純任自然,自立一家,負盛名六十年。

所書碑版遍寰宇,與劉墉、王文治並稱。

清朝能書人鮮有長於大字者,同書作字愈大,結構愈嚴,魄力沈厚,觀者莫不歡絕。

日本、琉球、朝鮮諸國皆欲得片縑以為快。喜用許虛白紙,夏岐山、潘岳南筆。刻石必陳雲杓、陳如岡、

馮鳴和,今虛白齋紙盛行,潘、陳皆因以致富。

年九十余,尚能作蠅頭楷,為人書碑文墓志,終日無倦容。

間作畫,善人物、雜卉,宕逸有奇致,惜為書名所掩,世鮮知者。卒年九十三。

著頻羅庵論書、直語補證、歐羅庵書畫跋、歐羅庵遺集。

 

 

<與張芑堂論書>

 

語云:耕當問奴,織當問婢。其實耕之所以然,織之所以然,奴與婢了不知也。以其所習,則歸之耳。

芑堂精心書道,勤學好問,不敢不以所習告。

 

 

 

芑堂問曰:古人云,筆力直透紙背處如何?山舟曰:當與天馬行空參看。

今人誤認透紙,便如藥山所云,看穿牛皮,終無是處。蓋透紙者,狀其精氣結撰,墨光浮溢耳。

彼用筆若遊絲者,何嚐不透紙背耶?米襄陽筆筆壓紙,筆筆不著紙,所以妙也。

 

 

 

芑堂曰:腕力如何用法?山舟曰:使極軟筆自見。

譬如人持一強者使之直,則無所用力。持一弱者欲不使之偃,則全腕之力自然來集於兩指端。

其實書者只知指運,而並不知有腕力也。悟此,則羲之之背後掣筆,正驗其腕力之到與否,無他謬巧也。

 

 

 

山舟曰:藏鋒之說,非筆如鈍錐之謂。自來書家從無不出鋒者,古帖具在可證也。

只是處處留得筆住,不使直走。米老云:無垂不縮,無往不收,一語是書家無等等咒。

 

 

 

山舟曰:柳誠懸元秘塔碑是極軟筆所寫,米公斥為惡劄,過也。

愈軟,愈要掇得直、提得起,故每畫起處用凝筆,每水旁作三點,末點用逆筆踢起,每直鉤至末一束再踢起,下垂若鍾乳。

不則畫如笏,踢如斧,鉤如拘株矣!柳公云:心正筆正,莫作道學語看,正是不得不刻刻把持,以軟筆故。

設使米老用柳筆,亦必如此。

 

 

 

山舟曰:筆要軟,軟則遒;筆頭要長,長則靈;墨要飽,飽則腴;落筆要快,快則意出。

 

 

 

山舟曰:書家燥鋒曰渴筆,畫家雙管有枯筆,二字判然不同,渴則不潤,枯則死矣。

人人喜用硬筆,故枯。若羊毫,便不然。

 

 

 

山舟曰:帖教人看,不教人摹。今人只是刻舟求劍,將古人書一一摹畫,如小兒寫仿本,就便形似,豈複有我?

試看晉、唐以來,多少書家有一似者否?羲、獻父子不同。

臨蘭亭者千家,各各不同。顏平原諸帖,一帖一面貌。正是不知其然而然,非有一定繩尺。

故李北海云:學我者死,似我者俗。正為世之向木佛求舍利者痛下一針。

 

 

 

山舟曰:好摹古帖何以反雲大病?要之當臨寫時,手在紙,眼在帖,心則往來於帖與紙之間,如何得佳?

縱逼肖,亦是有耳目、無氣息死人。至於臨摹既久,成見在胸,偶欲揮灑,反不能自主矣。

 

 

 

山舟曰:寫字要有氣,氣須從熟得來,有氣則自有勢,

大小長短、高下欹整,隨筆所至,自然貫注成一片段,卻著不得絲毫擺布,熟後自知。

 

 

 

芑堂問曰:中鋒之說云何?山舟曰:筆提得起,自然中亦未嚐無兼用側鋒處,總為我一縷筆尖所使,雖不中亦中。

近日江南程易疇通藝錄筆勢一條講得最精,前人未曾道過。

 

 

 

山舟曰:亂頭粗服非字也,膠鬚剃面非字也。求逸則野,求舊則拙,此處不可有半點名心在。

 

 

<答陳蓮汀論書>

 

學書一道,資為先,學次之。資地不佳,雖學無益也。足下有用筆之資,而又好學勤問,不患不進。

但臨池時最忌愺恅塗抹,神氣不屬時,停筆可也。總以寫楷為要,並以愛看、愛讀之書鈔寫為妙,蓋一舉而兩得之也。

 

承問一氣貫注,非行草綿連之謂,隻是一個熟習自然。草蛇灰線成一片段,須熟後自知,不能先排當也。

 

華亭彈琴著指便韻之說,即是筆資之說,足下並不拙鈍,又何慮此?

 

心正筆正,前人多以道學借諫為解。獨弟以為不然。

只要用極軟羊毫,落紙不怕不正,不怕不著意把持,浮淺恍惚之患,自然靜矣。

 

凡人遇心之所好,最易投契。古帖不論晉、唐、宋、元,雖皆淵源書聖,卻各自面貌,各自精神意度。

隨人所取,如蜂子採花、鵝王擇乳,得其一支半體,融會在心,皆為我用。

若專事臨摹泛愛,則情不篤,著意一家,則又膠滯。

所謂琴瑟專一,不如五味和調之為妙。

以我之意,迎合古人則易,以古人之法束縛我則難。此理易明,無所為何者為先,何者為後也。

 

前人專學閣帖,以其最初本,誠然。然我輩所見一翻再翻,豈是最初面目?果然精帖自不同,不曾見過不知也。

弟曾見過一二種,故知之。星凰、太清,即一翻再翻之物。據鄙意不必以其閣帖,便震而驚之也。

 

漢、唐以來皆重碑版,大率顯宦居多。若名不聞於諸侯,並不著書人姓名。

董尚書筆跡遍天下,而誌傳少者,位望太尊,非數百匹絹不可得。此是古人陋習,劉叉之所以攫金也。

近來誌傳愈多,本不足重,而弟以拙劣徇人之請,又何堪矜重?若以為因此媲美前人,則適足令人掩口耳。

 

落筆快則意出,此「意」字是藏真自敘帖內云:云全無巴鼻自然流出者。若意在筆先,大有分別。

 

漏痕、釵股,不必定是草書有之,行書亦何嚐不然。只是筆直下處留得住,不使飄忽耳。亦不是臨池作意能然。

擬山園帖本不足取,至匾聯欄入古文鍾鼎,則大謬矣!皆好怪者變相,亦所謂以艱深文淺陋也。

書體隻有平直中正,自古無他道。

 

本朝書家,薑、何、汪、查、陳,各有至佳處,大率多宜於小字,而不宜於大字。

君所見不過尋常所傳,其絕佳處,雖名家豈能一一皆好?生平原不過幾件是精到之作,亦不自家做主得來。

要紙好、筆好、墨好、天氣好、精神好、心緒好,古人所以有五合五乖之說。

上五家各有所習,未易軒輊。得天尚書有刻意見長之病,若出自率意者,盡有神妙之作。

大概我輩所見古人之物皆非其至者,故有出入褒貶。

若論其本事,皆不可及,非今之人所能望見肩背也。

 

弟書自慚,而足下好之,弟殊不解。弟非自謙,實見得古人與前一輩人,皆比我高數倍。

蓋其神明意度,間有異也。弟並不自解,則學問深淺為之耳。

今則已無及矣,可歎也!

 

<與溫一齋論書>

 

尊夫人臨帖二種,可謂勤矣。出之閨秀,實所難得。仆細閱之,一筆一畫尚不能受我驅使,則筆之一字,於胸中未化也。

語云:為高必因邱陵。學書一道,除兒童時描寫上大人仿本外,方圓平直粗能自書矣,即當盡心作楷。

或日書三五百字不可間斷,至半年一年之後,自然漸熟。熟則骨力強、步伐齊、心膽大、性靈出,然後以心之所好,

無論晉、唐,把玩之、領會之,略得其趣,再講臨摹,所謂為高之邱陵具矣。

 

然政不須描頭畫角,較短論長,求中郎之似鄰兒童之見也。

何以言之?我輩生千百年後,視古人不啻九天之上,萬裏而遠。

欲以地下人接馨欬於圓穹,能乎?跬步間探消息於遼闊,能乎?此不待智者而知也。

 

古人何等伎倆、何等才力?而況氣運有厚薄,興會有淺深,宋不如唐,唐不如晉,古人且然,又況今人乎?

行遠自邇,登高自卑,今人只寫得自家手腕熟,或於高遠有小分印合處。

若一味臨摹,如俗工寫真。耳、目、口、鼻尺寸不失,生氣盡而神氣去矣。

仆嚐謂帖宜置幾案,以自表發,不宜刻畫以自縛者,此也。

 

猶之汗牛充棟之書,不禁人看,不必皆背誦也。能背誦亦書廚之績耳,何益之有?

足下之書己臻熟境,但字裏行間尚少罄控、縱送之致,則氣不足。

氣不足則留不住貫不下,未審高明以為然否?

閨閣自有朋友,互證之何如。

 

(完)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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