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書雖有三變,虞、褚之真與行草,陸、李之行真,魯公之行草,率更之真書,長史之飛草,

所謂出類拔萃,固非隨波逐流者也。懷素聖母、藏真亦多合作,大字千文則穠肆矣,小字千文太平淡矣。

世傳自敘帖殊過枯誕,不足法也。

書有老少,區別淺深。勢雖異形,理則同體。

所謂老者,結構精密,體裁高古,岩岫聳峰,旌旗列陣是也。所謂少者,氣體充和,標格雅秀,百般滋味,千種風流是也。

老而不少,雖古拙峻偉,而鮮豐茂秀麗之容。少而不老,雖婉暢纖妍,而乏沉重典實之意。

二者混為一致,相待而成者也。

老乃書之筋力,少則書之姿顏。筋力尚強健,姿顏貴美悅,會之則並善,折之則兩乖,融而通焉,書其幾矣。

玄鑒之士,求老於典則之間,探少於神情之內。

若其規模宏遠,意思窈窕,抑揚旋折,恬曠雍容,無老無少,難乎名狀,如天仙玉女,不能辨其春秋,此乘之上也。

初觀雖少,細觀實老,豐采秀潤,結束巍峨,引拂輕揚,氣度凜毅,世所謂少年老成,乘之次也。

鱗羽參差,巒峰掩映,提撥飛健,縈紆委婉,眾體異勢,各字成形,乃如一堂之中,老少群聚,則又次焉。

筋力雄壯,骨氣峻潔,劍拔弩張,熊蹲虎踞,隻見其老,不見其少,有若師儒壽耇,正色難犯,又其次焉。

燦爛似錦,豔麗如花,初視彩煥,詳觀散怯,正如平時誇伐,自稱弘濟,一遇艱大,節義遂虧,抑又其次矣。

夫任筆成形,聚墨為勢,漫作偏欹之相,妄呈險放之姿,

疏縱無歸,輕浮鮮著,風斯下矣,複何齒哉!

書之為言,散也,舒也,意也,如也。欲書必舒散懷抱,至於如意所願,斯可稱神。書不變化,匪足語神也。

所謂神化者,豈複有外於規矩哉!規矩入巧,乃名神化。

故不滯不執,有圓通之妙焉。況大造之玄功,宣洩於文字,神化也者,即天機自發、氣韻生動之謂也。

日月星辰之經緯,寒暑晝夜之代遷,風雷雲雨之聚散,山嶽河海之流峙,非天地之變化乎?

高士之振衣長嘯、揮麈談玄,佳人之臨鏡拂花、舞袖流盼,如豔卉之迎風泫露,似好鳥之調舌搜翎,

千態萬狀,愈出愈奇;更若煙霧林影,有相難著,潛鱗翔翼,無跡可尋,此萬物之變化也。

人之於書,形質法度,端厚和平,參互錯綜,玲瓏飛逸,誠能如是,可以語神矣。

世之論神化者,徒指體勢之異常,毫端之奮筆,同聲而讚賞之,所識何淺陋者哉!

約本其由,深探其旨,不過曰相時而動、從心所欲云爾。

相時而動,根乎陰陽舒慘之機;從心所欲,溢然關雎哀樂之意。非夫心手交暢,焉能美善兼通若是哉!

相時而動,或知其情;從心所欲,鮮悟其理。蓋欲正而不欲邪,欲熟而不欲生,人之恆心也。

規矩未能精諳,心手尚在矜疑,將誌帥而氣不充,意先而筆不到矣。此皆不能從心之所欲也。

然不動則不變,能變即能化,苟非至誠,焉有能動者乎?

澄心定志,博習專研,字之全形,宛爾在目,筆之妙用,悠焉忘思,自然腕能從臂,指能從心,瀟灑神飛,

徘徊翰逸,如庖丁之解牛,掌上之弄丸。

中庸之為物不貳,生物不測。孟子曰深造自得,左右逢源。生也逢也,皆由不貳深造得之。

是知書之欲變化也,至誠其誌,不息其功,將形著名,動一以貫萬,變而化焉,聖且神矣。

字者,孳也;書者,心也。字雖有象,妙出無為;心雖無形,用從有主。

初學條理,必有所事,因象而求意,終及通會。行所無事,得意而忘象。故曰由象識心,徇象喪心,象不可著,心不可離。

未書之前,定誌以帥其氣;將書之際,養氣以充其志。勿忘勿助,由勉入安,斯於書也無間然矣。

夫雨粟鬼哭,感格神明,徵往俟來,有為若是。

法書仙手,致中極和,可以發天地之玄微,宣道義之蘊奧,繼往聖之絕學,開後覺之良心,功將禮樂同休,名與日月並曜。

豈惟明窗淨幾,神怡務閑,筆硯精良,人生清福而已哉!

人品既殊,性情各異,筆勢所運,邪正自形。

書之心,主張布算,想像化裁,意在筆端,未形之相也。書之相,旋折進退,威儀神采,筆隨意發,既形之心也。

所謂有諸中必形諸外,觀其相可識其心。

柳公權曰:心正則筆正。餘今曰:人正則書正。心為人之帥,心正則人正矣;筆為書之充,筆正則書正矣。

人由心正,書由筆正,即詩云思無邪,禮云毋不敬。

書法大旨,一語括之矣。嚐見古跡,聊指前人,世不俱聞,略焉弗舉。

如桓溫之豪悍,王敦之揚厲,安石之躁率,跋扈剛愎之情,自露於毫楮間也。

他如李邕之挺竦,蘇軾之肥欹,米芾之努肆,亦非純粹貞良之士,不過嘯傲風騷之流爾。

至於褚遂良之遒勁,顏真卿之端厚,柳公權之莊嚴,雖於書法少容夷俊逸之妙,要皆忠義直亮之人也。

若夫趙孟頫之書,溫潤閑雅,似接右軍正脈之傳,妍媚纖柔,殊乏大節不奪之氣,

所以天水之裔,甘心仇敵之祿也。

故欲正其書者,先正其筆;欲正其筆者,先正其心。

若所謂誠意者,即以此心端己澄神,勿虛勿貳也。

致知者,即以此心審其得失,明乎取捨也。格物者,即以此心博習精察,不自專用也。

正心之外,豈更有說哉!由此篤行,至於深造,自然秉筆思生,臨池誌逸,新中更新,妙之益妙,

非惟不奇而自奇,抑亦己正而物正矣。

夫經卦皆心畫也,書法乃傳心也,如罪斯言為迂,予固甘焉勿避矣。

(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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