筆勢論云:始臨之時,不可盡其形勢。一遍正其手,二遍少得形勢,三遍微微似本,四遍加其遒潤,五遍益加抽拔。

如其生澀,筆下不滑,兩行一度仍臨。惟須筆滑,不可計其遍數。

 

唐太宗云:吾少時觀陣,即知強弱。今臨古人書,不學其形勢,惟求其骨力。

及得其骨力,而形勢自生耳。吾之所寫,皆先作意,是以果能成名。

 

張懷瓘云:為書之妙,不必應文按本,妙在應變無方,遇事從宜,決之度內者也。

 

虞安吉云:未得意者,一點一畫,皆求象本,轉自取拙耳。

 

姜堯章云:下筆盡仿古人則少神氣,專務遒勁則俗病不除。

 

唐太宗云:臥王濛於紙上,坐徐偃於筆下,可以嗤蕭子雲。

惟初學者不得不摹,亦以節度其手,易於成就。

皆須是古人名筆,置之几案,懸之座右,朝夕諦觀,思其運筆之理,然後可以摹臨。

 

其次雙鉤蠟本,須精意摹拓,乃不失位置之美耳。

 

臨書易失古人位置,而多得古人筆意。摹書易得古人位置,而多失古人筆意。

臨書易進,摹書易忘,經意與不經意也。毫發失真,則精神頓異。

 

雙鉤之法,須墨暈不出字外,或廓填其內,或朱其背,正得肥瘦之本體。雖然,猶貴乎瘦。

使工人刻之,又從而刮治之,則瘦亦肥矣。或云:雙鉤之時,必倒置之,則無容私意於其間。

誠使下本明,上紙薄,倒鉤何害。若下本晦,上紙厚,卻須能書者為之,發其筆意可也。

夫鋒芒圭角,字之精神,大抵雙鉤多失之,此又須朱其背時稍致意焉。

 

筆得墨則瘦,得朱則肥,故書丹尤以瘦為奇。而圓熟美潤常有餘,燥勁老古常不足,朱使然也。

欲刻者不失真,未有若書丹者,第書時盤?,不無少勞。若鍾繇、李邕必自刻之,可謂癖矣。

 

 

下筆有先後,不可紊也。惟草書多變,往往難拘。楷書則有一定之序。

韋誕云:工欲善其事,必先利其器。得筆、得紙、得墨三者具,而復得手,然後可逞尋丈之勢,方寸千言。

 

右軍云:紙剛用軟筆,紙柔用硬筆。純剛如錐畫石,純柔如泥洗泥,既不圓暢,神格亡矣。

又云:用筆著墨不過三分,不得深浸,深浸則毫弱無力。

 

歐陽詢云:墨淡則傷神采,絕濃又滯鋒毫。

米芾云:作字需要得筆。茍得筆,則細若絲發亦佳;不得筆,雖大逾尋丈終無骨氣。

 

東坡云:使人作字,不知有筆,亦是一快。又云:制墨之妙,正在和膠。

今之造佳墨者,非不擇精煙,而不佳絕者,膠法謬也。

又云:研細而不退墨,紙滑而字易燥,皆尤物也。

 

又云:研之發墨者必費筆,不費筆則退墨。二德難兼,非獨研也。

大字難結密,小字常侷促。真書患不放,草書苦無法。

姜堯章云:作楷墨欲幹,不可太燥。行草則燥潤相得,潤以取妍,燥以取險。墨濃則筆滯,墨燥則筆枯。

筆欲鋒長勁而圓,長則含墨,可以揮灑,勁則有力,圓則妍美。長而不勁,不如勿長;勁而不圓,不如勿勁。

 

書譜云:水太漬則肉散,太燥則肉枯。幹研墨,濕點筆;濕研墨,幹點筆。

又云:磨墨之法,重按輕推,遠行近折。濃則滯,淡則薄,粗則多,累積則不勻。

又云:研池寬面細,每夕一洗,則水墨調勻,骨肉得所。端石取細潤停水,歙石唯取填澀發墨,兼之斯為美矣。

又云:初學須用佳紙,令後不怯;用惡筆,令後不擇筆。

凡書不得自磨墨,令手顫筋骨木強,是大忌也。磨墨不得用研池中水,令墨滯筆沍,須以註汲新水,臨時斟酌之。

 

卷七

羲之云:吾書比之鍾、張當抗行,或謂過之。

 

梁武帝云:世之學者宗二王。元常,羲之有過之之論,後生遂爾雷同。

元常謂之古肥,子敬謂之今瘦。張芝、鍾繇巧趣精細,殆同機神。

 

肥瘦古今豈易致意。逸少至學鍾書,勢巧形密。及其獨運,意疏字緩。

子敬之不迨逸少,猶逸少之不迨元常也。

 

陶隱居云:伏覽書論,使元常老骨更蒙榮造。子敬懦肥,不沈泉夜。

逸少得進退其間,則玉科顯然可觀。比世皆高尚子敬,海內不復知有元常。於逸少亦然。

 

蕭子云云:見敕旨書,商略筆勢,洞達字體。於此研思,方悟隸式始變,子敬全法元常。

 

庾肩吾云:張功夫第一,天然次之。鍾天然第一,功夫次之。王功夫不及張,天然過之;天然不及鍾,功夫過之。

 

唐太宗云:鍾雖擅美一時,亦為過絕,論其盡善,或有所疑。至於布纖濃,分疏密,霞舒雲卷,無所間然。

但其體則古而不今,字則長而逾制,語其大量,以此為瑕。獻之雖有父風,殊非新巧。

字勢疏瘦,如隆冬枯樹,槎?而無屈伸。筆蹤拘束,若嚴家餓隸,羈羸而不放縱。

鮮察古今,研精篆隸,盡善盡美,其惟逸少乎!

其點畫之工,裁成之妙,煙霏霧結,狀若斷而復連,鳳翥龍翔,勢欲斜而反直,

玩之不覺其倦,覽之莫識其端,心慕手追,此人而已。

 

孫過庭云:元常專工於隸書,伯英尤精於草體。彼之二美,逸少兼之。擬草則餘真,比真則餘草。

以子敬之毫翰,擅右軍之筆劄,雖復粗傳楷則,實恐未紹箕裘。

是知逸少之比鍾、張,則專博斯別。子敬之不及逸少無疑矣。

 

張懷瓘云:若真書古雅,則元常第一。若真行妍美,粉黛無施,則逸少第一。

若章草古逸,極致高深,則伯度第一。若章則勁骨天縱,草則變化無方,則伯英第一。

其間備精諸體,惟獨右軍,次至大令。

又云:鍾書狀貌亦古,乏於筋力,既無奇姿異態,有減於齊高。

然則梁武之聲價不振,實以學元常之故也。

學鍾、張殊極不易,不得柔中之骨,不究拙中之趣,則鍾降而笨矣;不得放中之矩,不知變中之權,則張降而俗矣。

 

卮言云:宋齊之際,右軍幾為大令所掩。梁武一評,右軍復伸。唐文再評,大令大損。

 

宋、齊之際,人語曰:買王得羊,不失所望。蓋時重大令,而羊欣為大令門人,妙有大令法者也。

中、睿之季,人語曰:買褚得薛,亦不落節。蓋時重河南,而薛稷為河南甥,妙有河南法者也。

 

東坡云:張長史書必俟醉,或以為奇,醒即天真不全。

此乃長史未妙,猶有醉醒之辨。若逸少,何嘗寄於酒乎!

 

又云:永禪師書,骨氣深穩,體兼眾妙,精能之至,反造疏淡。

如觀陶彭澤詩,初若散緩不收,反覆不已,乃識其奇趣。歐陽率更書,妍緊拔群,尤工於小楷,勁嶮刻厲,正稱其貌耳。

褚河南書,清遠蕭散,微雜隸體。古之論書者,兼論其平生,茍非其人,雖工不貴也。

張長史草書,頹然天放,略有點畫處,而意態自足,雖稱神逸。

今世稱善草書者或不能真行,此大妄也。

真生行,行生草。真如立,行如行,草如走。未有未能行立而能走者也。

今長安猶有長史真書郎官石柱記,作字簡遠,如晉、宋間人。

顏魯公書,雄秀獨出,一變古法。

柳少師書,本出於顏而能自出新意。其言心正則筆正者,非獨諷諫,理固然也。

 

又云:歐陽文忠公用尖筆幹墨作方闊字,神采秀發,膏潤無窮。後人觀之,如見其清眸豐頰,進趨曄如也。

 

又云:楊公凝式,筆跡雄傑,有二王、顏、柳之餘,此真可謂書之豪傑。

蔡君謨書,天資既高,積學深至,心手相應,變態無窮,遂為本朝第一。

然行書最勝,小楷次之,草書又次之,大字又次之,分隸小劣。又嘗出意作飛白,自言有翔龍舞鳳之勢。

 

黃山谷云:李西臺出群拔萃,肥而不剩肉,如世間美女,豐肌而神氣清秀者也。

宋宣獻富有古人法度,清瘦而不弱,此亦古人所難。歐陽文忠公頗於筆中用力,乃是古人法,但未雍容耳。

徐鼎臣筆實而字畫勁,亦似其文章,至於篆,則氣質高古,與陽冰並馳爭先也。

 

又云:東坡道人少日學蘭亭,故其書姿媚如李北海。

至酒酣放浪,意忘工拙,字特瘦勁似柳誠懸。中歲喜學顏魯公楊風子,其合處不減李北海。

至於筆圓而韻勝,挾以文章妙天下,忠義貫日月之氣,本朝善書自當推公第一。

 

又云:余嘗評近世三家書,

楊少師如散僧入聖,李西臺如法師參禪,王著如小僧縛律。恐來者不能易余此論也。

 

又云:米元章書如快劍斫陣,強弩射千里,所當穿徹。書家筆勢亦窮於此,然似仲由未見孔子時風氣耳。

 

又云:王著極善用筆,若使胸中有書數千卷,不隨世緣碌碌,則書不病韻。

蓋美而病韻者王著,勁而病韻者周越,皆渠儂胸次之罪,非學者不盡功也。

 

姜堯章云:歐陽率更雖結體太拘,而用筆特備眾美,風流瀟灑,追跡鍾、王、顏、柳。

結體既異,用筆復溺一偏,書法一變。字畫剛勁高明,固不能無助,而晉、魏之風掃地矣。

 

王履道云:世之學東坡者多矣,劍拔弩張,驥奔猊抉,則不能無。

至於尺牘狎書,姿態橫生,不矜而妍,不束而嚴,不軼而豪;

蕭散容與,霏霏如初秋之霖;森疏掩抑,熠熠如從月之星;紆餘宛轉,纚纚如縈繭之絲,恐學者未易至也。

 

豐道生云:雙鉤懸腕,讓左側右,虛掌實指,意前筆後,古傳筆法也。

妙在第四指得力,俯仰進退,收往垂縮,剛柔曲直,縱橫轉運無不如意,則筆在畫中,而左右皆無病矣。

此法鍾、王之後惟藏真得之為多。

 

王弇州云:山谷書以側險為勢,以橫逸為功,老骨顛態,種種槎出。

又云:趙承旨書,功力完足,故於腕指間從容變化,各極其致。

中有疏而密者,柔而勁者,生而熟者,緩而緊者。

出山陰,入大令,傍及虞、褚,不露蹊徑,正以博綜勝耳。

 

右軍之書,骨在肉中,趣在法外,緊勢淳質,古意不可到。

故智永、伯施尚能繩其祖武也,歐、顏不得不變其真,旭、素不得不變其草。

永施之書,學差勝筆;旭、素之書,筆多學少。學非為積習也,乃淵源耳。顏

書貴端,骨露筋藏;柳書貴遒,筋骨盡露。

智永、伯施有書學而無書才,顛旭、狂素有書才而無書學,

河南、北海有書姿而無書體,平原、誠懸有書力而無書度也。

 

唐文皇以天下之力摹書法,以取天下之才習書學,而不能脫人主面目。玄徽亦然。

智永不能脫僧氣,歐陽率更不能脫酸餡氣,顏、柳、趙吳興不能脫俗氣。

 

宋蔡忠惠略取古法,加以精工,稍滯而不大暢。

 

蘇文忠正行出入徐浩、李邕,擘窠大書源自魯公而微韻,行草稍自結構,雖有墨豬之誚,最為淳古。

 

黃山谷大書酷仿瘞鶴,狂草極擬懷素,姿態有餘,儀度少乏。

米元章源自王大令、褚河南神采奕奕,終愧大雅。是四君號為宋室之冠,然小楷絕響矣。

 

子瞻似顏,極口平原;魯直效陶,推尊瘞鶴;元章出褚,左袒河南。

河南楷似行,然自有楷;平原草似楷,然自有草。李北海、楊凝式、黃魯直無楷矣。

 

米元章有書才而少書學,黃長睿有書學而少書才。

 

歐、虞、顏、柳以至蘇、黃、米、蔡,各用古法損益,自成一家。

趙承旨則各體俱有師承,小楷法黃庭、洛神,於精工之內,時有俗筆;

碑刻出李北海,北海雖佻而勁,承旨稍厚而軟;於行書得二王筆意,可出宋人上,比之唐人尚隔一舍。

 

元人自趙吳興外,鮮于伯機聲價幾與之齊,極圓健而不能去俗。

鄧文原有晉人意而微近粗,?子山有韻氣而結法少疏。然是三人者,吳興之流亞也。

虞伯生差古雅,鮮于必仁朗朗有父風,揭曼碩父子美而近弱,張伯雨健而近佻,倪元鎮微有韻而未成。

 

國朝宋璲仲珩,學士濂次子也,真、行、草、篆俱入能品。

宋克仲溫正體頗秀健,出宣示、戎輅而失之佻,章草是當家,健筆縱橫,差少含蓄。

宋廣昌裔猶臣於克。國初三宋燧為勝。

 

祝希哲京兆,少年楷法自元常、二王至吳興,行草則大令、狂素、顛旭至李、米、蘇、黃,靡不臨寫工絕;

晚節變化,不可端倪,風骨爛漫,天真縱逸,足配吳興。他所不論。乃李貞伯之子婿,徐有貞之外孫也。

 

文徵明待詔小楷師二王。精工之甚,惟小尖耳。草師懷素,行仿蘇、黃、米。

晚歲取聖教損益,加以蒼老,遂自成家,惟絕不作草耳。

子博士彭、教諭嘉,小楷皆足箕裘。彭肉而圓,嘉俊而佻,臨摹雙鉤第一手也。

 

李應禎少卿善懸腕疾書。

書述云:質力高邁,乃特違眾,棄去根源,或從孫枝。翻出己意,別安耳目。

 

王履吉初法虞、智,行書法大令,最後益以遒逸,巧拙互用,合而成雅。

文以法勝,王以韻勝,不可優劣也。

陸深文裕小楷精謹,自謂有黃庭遺意,然不能離吳興也。

行草法李北海、趙吳興,晚節尤妙。

辨古人墨跡,當觀其用筆。雖體制飄逸,興思不同,其法一也。

東坡云:辨書之難,正如聽響切脈。知其美惡則可,自謂必能正名之者,皆過也。

山谷云:蘭亭敘草,王右軍平生得意書也。反復觀之,略無一字一筆不可人意。

摹寫或失之肥瘦,亦自成妍,要各存之以心,會其妙處爾。

 

又云:觀其筆意,右軍清真,風流氣韻,冠映一世,可想見也。

今時論書者,憎肥而喜瘦,黨同而妒異,曾未夢見右軍腳汗氣,豈可言用筆法耶!

(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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