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續) 秦程邈作隸書,漢謂之今文,蓋省篆之環曲以為易直,

世所傳秦漢金石,凡筆近篆而體近真者,皆隸書也。

及中郎變隸而作八分。八,背也,言其勢左右分佈相背然也。

魏晉以來,皆傳中郎之法則,又以八分入隸,始成今真書之形。是以六朝至唐,皆稱真書為隸,

自唐人誤以八為數字,及宋遂並混分隸之名。

竊謂大篆多取象形,體勢錯綜,小篆就大篆減為整齊,隸就小篆減為平直,分則縱隸體而出以駿發,真又約分勢而歸於遒麗。

相承之故,端的可尋。故隸、真雖為一體,而論結字,則隸為分源,論用筆,則分為真本也。

 

 

北朝人書,落筆峻而結體莊和,行墨澀而取勢排宕。萬豪齊力故能峻,五指齊力故能澀。

分隸相通之故,原不關乎跡象。長史之觀於擔夫爭道,東坡之喻以上水撐船,皆悟到此間也。

 

用筆之法,見於畫之兩端,而古人雄厚恣肆,令人斷不可企及者,則在畫之中截。

蓋兩端出入操縱之故,尚有跡象可尋,其中截之所以豐而不怯,實而不空者,非骨勢洞達不能幸致。

更有以兩端雄肆,而彌使中截空怯者,試取古帖橫直畫,蒙其兩端,而玩其中截,則人人共見矣。

 

中實之妙,武德以後遂難言之。

近人鄧石如書中截無不員滿遒麗,其次劉文清中截近左處亦能潔淨充足,此外則並未夢見在也。

古今書訣,俱未及此,惟思白有筆畫中須直,不得輕易偏軟之說,雖非道出真際,知識固自不同。

 

 

 

北碑畫勢甚長,雖短如黍米,細如纖豪,而出入收放,偃仰向背,避就朝揖之法備具。

起筆處順入者無缺鋒,逆入者無漲墨,每折必潔淨,作點尤精深,是以雍容寬綽,無畫不長。

後人著意留筆,則駐鋒折穎之處,墨多外溢,未及備法而畫已成,故舉止匆遽,界恆苦促,畫恆苦短。

雖以平原雄傑,未免斯病。至於作勢裹鋒,斂墨入內,以求條鬯手足,則一畫既不完善,數畫更不變化,

意恆傷淺,勢恆傷薄,得此失彼,殆非自主。

 

山穀謂征西《出師頌》筆短意長,同此妙悟。

然渠必見真跡,故有是契,若求之彙帖,即北宋棗本,不能傳此神解。境無所觸,識且不及,況云實證耶。

 

北碑字有定法,而出之自在,故多變態。唐人書無定勢,而出之矜持,故形板刻。

 

唐人草法,推張長史、錢醉僧、楊少師三家。

長史書源虞陸,故醉僧以為洛下遇顏尚書,自言受筆於長史,聞斯八法,若有所得。

世所傳《肚痛》《春草》《東明》《秋寒》諸帖,皆非真跡,惟《千文》殘本二百餘字,伏如虎臥,起如龍跳,

頓如山峙,挫如泉流,上接永興,下開魯郡,是為草隸。

 

醉僧所傳大小《千文》亦是偽物,惟《聖母》《律公》導源篆籀,渾雄鷙健,是為草篆。

少師《韭花》《起居法》,皆出仿寫,至《大仙帖》,逆入平出,步步崛強,有猿騰蠖屈之勢,周隋分書之一變,是為草分。

 

其餘如《屏風》《書譜》《絕交》諸帖,雖俱托體山陰,止成槁行而已。

 

書學緘秘多,啟籥恃有我。我氣果浩然,大小靡不可。使轉貫初終,形體隨偏橢。如鬆對月閑,如柳迎風娜

(書之大局以氣為主,使轉所以行氣,氣得則形體隨之,無不如誌,古人之緘秘開矣)。

 

請言使轉方,按提平且頗。注墨枯還榮,展豪糾異裹

(字有骨肉筋血,以氣充之,精神乃出。不按則血不融,不提則筋不勁,不平則肉不勻,不頗則骨不駿。

圓則按提出以平頗,是為絞轉,方則平頗出以按提,是為翻轉,知絞翻則墨自不枯,而豪自不裹矣。

此使轉之真詮,古人之秘密也)。

 

尤有空盤紆,與草爭眇麼。草原一脈承,真亦千鈞荷

(真草同原而異派,真用盤紆於虛,其行也速,無跡可尋;草用盤紆於實,其行也緩,有象可睹。

唯鋒俱一脈相承,無問藏露,力必通身俱到,不論迅遲,盤紆之用神,草真之機合矣)。

 

真自變歐褚,抽挈同發笴。門戶較易尋,授受轉難夥(字有方圓,本自分篆,方者用翻,圓者用絞,

方不能翻,則滯而成疣,圓不知絞,則痺而為痿。河南用絞,多行以抽筆,渤海用翻,多行以挈筆。

抽用按提,挈用平頗,兩家之所以分也。)

 

右為品五,妙品以降,各分上下,共為九等。能者二等,仰接先民,俯援來學,積力既深,或臻神妙。

逸取天趣,味從卷軸、若能以古為師,便不外於妙道。佳品諸君,雖心悟無聞,而其則不失,攻苦之效,未可泯沒。

至於狂怪軟媚,井係俗書,縱負時名,難入真鑒,庶使雅俗殊途,指歸不昧。

其人皆以既往為斷,就所見而條別之。

 

○答熙載九問

 

篆書之員勁滿足,以鋒直行於畫中也。分書之駿發滿足,以豪平鋪於紙上也。真書能斂墨入豪,使鋒不側者,篆意也。

能以鋒攝墨,使豪不裹者,分意也。有漲墨而篆意湮,有側筆而分意漓。誠懸景度以後,遂滔滔不可止矣。

 

《書譜》云:「真以點畫為形質,使轉為性情;草以使轉為形質,點畫為性情。」是真能傳草法者。

世人知真書之妙在使轉,而不知草書之妙在點畫,此草法所為不傳也。

大令草常一筆環轉,如火箸劃灰,不見起止。然精心探玩,其環轉處悉具起伏,頓挫皆成點畫之勢。

由其筆力精熟,故無垂不縮,無往不收,形質成而性情見,所謂畫變起伏,點殊衄挫,導之泉注,頓之山安也。

後人作草,心中之部分,既無定則,豪端之轉換,又複鹵莽,任筆為體,腳忙手亂,形質尚不備具,更何從說到性情乎。

蓋必點畫寓使轉之中,即性情發形質之內。望其體勢,肆逸飄忽,幾不複可辨識,而節節換筆,筆心皆行畫中,與真書無異。

過庭所為言「張不真而點畫狼籍」,指出楷式,抉破窔奧也。

 

至謂「鍾不草而使轉縱橫」,此語並傳盡真法。蓋端莊平直,真勢也。

古人一點一畫,皆使鋒轉筆以成之,非至起止掣曳之處,乃用使轉縱橫者,無處不達之謂也。

盤紆跳蕩,草勢也。古人一牽一連,筆皆旋轉,正心著紙,無一黍米倒塌處。狼籍者,觸目悉是之謂也。

草法不傳,實由真法之不傳。真草同源,隻是運指換筆,真則人人共習,而習焉不察,草則習之者少,故謂草法不傳耳。

然草書部分,亦是一大事。

 

晉書所謂殺字甚安,是專言結構。不力究此義,所以日趨狂怪,繚繞而不可止也。

草故有法,然豈有別法哉。千年黑洞,今始鑿出一線天。然工力互有深淺,吳郡所為歎右軍博涉多優也。

抑餘有更為吳郡進一解者,書之形質,如人之五官四體,書之情性,如人之作止語默。

必如相人書所謂五官成,四體稱,乃可謂之形質完善,非是,則為缺陷。

必如《禮經》所謂九容,乃得性情之正,非是,則為邪僻。

故真書以平和為上,而駿宕次之;草書以簡靜為上,而雄肆次之。

是故有形質而無情性,則不得為人,情性乖戾,又烏得為人乎。明乎此,而自力不倦,古人未嚐不可企及耳。

 

結字本於用筆,古人用筆,悉是峻落反收,則結字自然奇縱。若以吳興平順之筆,而運山陰矯變之勢,則不成字矣。

分行布白,非停勻之說也。若以端若引繩為深於章法,此則史匠之能事耳。

 

 

小字如大字,以言用法之備,取勢之遠耳。河南遍體珠玉,頗有行步媚蠱之意,未足為小字如大字也。

大字如小字,以形容其雍容俯仰,不為空闊所震懾耳。襄陽側媚跳蕩,專以救應藏身,誌在束濕而時時有收拾不及處,

正是力弱膽怯,何能大字如小字乎。

小字如大字,必也《黃庭》,曠蕩處直,任萬馬奔騰,而藩籬完固,有率然之勢。

大字如小字,唯《鶴銘》之如意指揮,《經石峪》之頓挫安詳,斯足當之。

 

學書如學拳。學拳者,身法、步法、手法,扭筋對骨,出手起腳,必極筋所能至,使之內氣通而外勁出。

予所以謂臨摹古帖,筆畫地步必比帖肥長過半,乃能盡其勢而傳其意者也。

至學拳已成,真氣養足,其骨節節可轉,其筋條條皆直,雖對強敵,可以一指取之於分寸之間,若無事者。

書家自運之道亦如是矣。

 

瀾漫、凋疏,見於章法,而源於筆法。

花到十分名瀾漫者,菁華內竭,而顏色外褪也。草木秋深葉凋而枝疏者,以生意內凝,而生氣外敝也。

書之瀾漫,由於力弱,筆不能攝墨,指不能伏筆,任意出之,故瀾漫之弊,至幅後尤甚。

凋疏由於氣怯,筆力盡於畫中,結法止於字內,矜心持之,故凋疏之態,在幅首尤甚。

汰之避之,唯在練筆,筆中實則積成字,累成行,綴成幅,而氣皆滿,氣滿則二弊去矣。

 

書道妙在性情,能在形質。然性情得於心而難名,形質當於目而有據,故擬與察,皆形質中事也。

古帖之異於後人者,在善用曲。閣本所載張華、王導、庾亮、王廙諸書,其行畫無有一黍米許而不曲者,

右軍已為稍直,子敬又加甚焉,至永師,則非使轉處,不複見用曲之妙矣。

 

 

曲直之粗跡,在柔潤與硬燥。凡人物之生也,必柔而潤,其死也,必硬而燥。

草木亦然,柔潤則肥瘦皆員,硬燥則長短皆扁,是故曲直在性情而達於形質,員扁在形質而本於性情。

唐賢真書以渤海為最整,河南為最暇,然其飛翔跳蕩不殊草勢,筋搖骨轉,牽掣玲瓏,實有不草而使轉縱橫之妙。

 

凡以其用筆,較江左為直,而視後來,則猶甚曲之故也。能以是察,則近於精矣。

 

學者有誌學書,先宜擇唐人字勢凝重鋒芒出入有跡象者,數十字多至百言習之,用油紙悉心摹出一本,

次用紙蓋所摹油紙上,張帖臨寫,不避漲墨,不辭用筆根勁,紙下有本,以節度其手,則可以目導心追,

取帖上點畫起止肥瘦之跡,以後逐本遞奪,見與帖不似處,隨手更換,可以漸得古人回互避就之故。

約以百過,意體皆熟,乃離本,展大加倍,盡己力以取其回鋒抽掣盤紆環結之巧,

又時時閉目凝神,將所習之字,收小如蠅頭,放大如榜署,以驗之,皆如在睹,乃為真熟。故字斷不可多也。

然後進求北碑習之如前法,以堅其骨勢,然後縱臨所習之全帖,漸遍諸家,以博其體勢,閑其變態。

乃由真入行,先以前法習褚《蘭亭》肥本,筆能隨指環轉,乃入閣帖,唯《爭座位》至易滑手,一入方便門,難為出路。

 

要之,每習一帖,必使筆法章法,透入肝膈,每換後帖,又必使心中如無前帖。

積力既久,習過諸家之形質性情,無不奔會腕下,雖曰與古為徒,實則自懷杼軸矣。

唯草書至難,先以前法習永師《千文》,次征西《月儀》二帖,宜遍熟其文,乃縱臨張伯英、二王以及伯高殘本《千文》,

務以「不真而點畫狼籍」一語為宗,則擬之道得也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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