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續)  古人論真行書,率以不失篆分意為上。後人求其說而不得,至以直點斜拂形似者當之。

是古碑斷壞,彙帖障目,筆法之不傳久矣。

南唐祖本,宇內罕覯,潭絳大觀寶晉諸刻,具體宋人,停雲鬱岡,悉成趙法,即華亭力排吳興,而戲鴻不乏趙意,

良由勝國盛行趙書,摹鐫路熟,雖從真跡上石,而六朝筆妙已不可見加。

 

大凡六朝相傳筆法,起處無尖鋒,亦無駐痕,收處無缺筆,亦無挫鋒,此所謂不失篆分遺意者。

虞、歐、褚、陸、李、徐、顏、柳、範、楊,字勢百變而此法無改。

宋賢唯東坡實具神解。中嶽一出,別啟旁門。吳興繼起,古道遂湮。華亭晚而得筆,不著言詮。

近世諸城相國祖述華亭,又從山穀「筆短意長」一語悟入,窺破秘旨,雖複結構傷巧,較華亭遜其遒逸,而入鋒潔淨,時或過之。

蓋山東多北魏碑,能見六朝真相,此諸城之所以或過華亭也。

 

右軍作真如草。大令作草如真,作真如草。

率更雅有神解,襄陽讚以真到,內史而狀之曰:「莊若對越,俊如跳擲。」信為知言。

然率更下筆,則莊俊俱到,右軍下筆則莊俊俱忘,此則欲從末由者已。

作草如真,有唐三家,略存其意:

長史八法完具,而不能無檢攝不及處;醉僧藏鋒內轉,瘦硬通神,而衄墨挫豪,不無碎缺;

少師鋪豪入紙,至能齊力,而矜奇尚褊,踽踽涼涼,未免已甚。下此遂無可言者。草法不傳,其真不傳也乎?

 

 

○曆下筆譚

 

 

北朝人書,落筆峻而結體莊和,行墨澀而取勢排宕。萬豪齊力故能峻,五指齊力故能澀。

分隸相通之故,原不關乎跡象。長史之觀於擔夫爭道,東坡之喻以上水撐船,皆悟到此間也。

 

 

用筆之法,見於畫之兩端,而古人雄厚恣肆,令人斷不可企及者,則在畫之中截。

蓋兩端出入操縱之故,尚有跡象可尋,其中截之所以豐而不怯,實而不空者,非骨勢洞達不能幸致。

更有以兩端雄肆,而彌使中截空怯者,試取古帖橫直畫,蒙其兩端,而玩其中截,則人人共見矣。

 

中實之妙,武德以後遂難言之。

近人鄧石如書中截無不員滿遒麗,其次劉文清中截近左處亦能潔淨充足,此外則並未夢見在也。

古今書訣,俱未及此,惟思白有筆畫中須直,不得輕易偏軟之說,雖非道出真際,知識固自不同。

其跋杜牧之《張好好詩》雲「大有六朝風韻」者,蓋亦賞其中截有豐實處在也。

 

 

北碑畫勢甚長,雖短如黍米,細如纖豪,而出入收放,偃仰向背,避就朝揖之法備具。

起筆處順入者無缺鋒,逆入者無漲墨,每折必潔淨,作點尤精深,是以雍容寬綽,無畫不長。

後人著意留筆,則駐鋒折穎之處,墨多外溢,未及備法而畫已成,故舉止匆遽,界恆苦促,畫恆苦短。

雖以平原雄傑,未免斯病。

 

至於作勢裹鋒,斂墨入內,以求條鬯手足,則一畫既不完善,數畫更不變化,

意恆傷淺,勢恆傷薄,得此失彼,殆非自主。

 

 

 

○與吳熙載書

 

二王真、行、草具存,用筆之變備矣,然未嚐出裹筆也。

夫字始於畫,畫必有起有止。合眾畫以成字,合眾字以成篇。每畫既自成體勢,眾有體勢者合,自然顧盼朝揖出其中,

迷離幻化出其中矣。

裹筆則專借他畫以作此畫之勢,借他字以成此字之體。健者為短長排闔之雄,弱者為便辟側媚而已。

故二王傳書,雖中間閑畫,皆起止完具,刀斬斧齊,如清廟之瑟,朱弦疏越,一唱三歎,無急管繁弦,以悅淫哇之耳,

而神人以和,移風易俗,莫與善也。

渤海憲章右軍,抽鋒一線,如猿騰鶻落,而泯上下相承之跡。永興祖述大令,裾帶飄揚,而束身矩步,有冠劍不可犯之色。

是雖舒筋斂骨,刻意求工,然猶未出裹筆也。河南始於履險之處裹鋒取致,下至徐、顏,益事用逆,用逆而筆駛則裹鋒側入,

姿韻生動,又始間以肥瘦濃枯,震耀心目。

 

後世能者,多宗二家,東坡尤為上座。

坡老書多瀾漫,時時斂鋒以凝散緩之氣,裹筆之尚,自此而盛。

思翁晚出,自知才力薄怯,慮其懈散,每以裹筆製勝,然亦用之救敗耳。

及近人劉諸城乃專恃此,又先以搭鋒養其機,濃墨助其彩,然後裹筆以作其勢,而以枯墨顯出之,

遂使一幅之中,濃纖相間,順逆互用,致飾取悅,幾於齲齒墮髻矣。

晉字宋拓,人間罕見,但得一二裹筆,方自詡為盛業,何能更知其實為下乘乎?

仆學裹筆廿年而後得繼,求之古,悟其用意傷淺,力克除之。又十年,乃見裹筆,與用逆相近而實懸殊也。

用逆以換筆心,篆、分之秘密。

 

近世小真書遺諸城為第一,此尤其經心結撰者,可珍也。

諸城壯歲得力思翁,繼由坡老以窺閣本,晚乃歸於北魏碑誌,所詣遂出兩家之外。

然其筆法則以搭鋒養勢,以折鋒取姿;墨法則以濃用拙,以燥用巧;

結法則打疊點畫,放寬一角,使白黑相當,枯潤互映,以作插花援鏡之致。卷

簾一顧,目成萬態,然其心思悴於字內,筋力盡於畫中。

必責以琚珩璜瑀之節,則朽木為柱,有不能辭其誚者矣。

 

小真書取勢必遠,而置節尚促;用意必險,而措畫尚平。

夫是以覽之無奇,探之不盡,唯餘事斯,素有微契,而敝帚自享。從無連篇累牘之作,工力未副,冥悟空深,近更以目力劣甚,

腕不複能離幾案,無以發勢遠意險之妙。

 

華亭為近世書宗,執筆者莫不學,劣者不能似,優者得其形,蓋由未悉華亭源流所自也。

華亭受籙季海,參證於北海、襄陽,晚歸平原,而親近柳、楊兩少師,故其書能於姿致中出古淡,為書家中樸學。

侍禦嚐謂世臣曰:「二百年士大夫善學華亭者,惟諸城耳。」

 

予嚐自題《執筆圖》曰:「全身精力到毫端,定氣先將兩足安。悟入鵝群行水勢,方知五指力齊難。」

蓋作書必期名指得勁,然予煉名指勁數年,而其力乃過中指,又數年,乃使中指與名指力均,以迄於今。

作書時少不留意,則五指之力,互有輕重,而萬毫之力,亦從之而有參差。

 

吳郡論真草,以點畫使轉分屬形質情性,其論至精。

蓋點畫力求平直,易成板刻,板刻則謂之無使轉。使轉力求姿態,易入偏軟,偏軟則謂之無點畫。

其致則殊途同歸,其詞則互文見意,不必泥別真草也。

餘近仿真草《千文》《爭坐位》,見其下筆無不直者,

乃知古人無論真草,皆遣以篆意,故形直而意曲,是為真曲。

若求曲於形,失之轉遠。

 

(完)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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